随心所意

　　九月的晚风带着初秋的凉意，拂过城市昏黄的光晕。

　　公交站牌下，寥寥几个身影在灯光里翘首期盼。随卿低着头，手机屏幕的冷光映着他略显疲惫的眉眼——9:10。回小区的末班车还有十几分钟。他轻轻吁了口气，单肩书包带子滑落，又被他不甚在意地拎回肩上。

　　胃里传来一阵轻微的痉挛，提醒着它的空荡。指尖下意识探入口袋，只触到冰凉的手机外壳。微信余额那鲜红的两位数无声地昭示着窘迫。他蹙了蹙眉，一丝烦躁极快地掠过眼底。

　　17路公交车终于拖着疲惫的身躯姗姗来迟。车厢空荡，随卿径直走向后排，习惯性地塞上耳机，将外界隔绝。

　　手机屏幕亮起，三条新消息跳出：【路上注意安全】。他指尖微顿，没有回复，目光投向窗外流动的、被拉长的光影。

　　小区楼下那家24小时便利店，依旧亮着熟悉的、暖黄色的光，像冰冷夜色里一座小小的、温暖的孤岛。这里曾装满他和父亲匆忙的晚餐记忆——各种口味的三明治、咕嘟冒泡的关东煮、微波炉加热的便当……空气里仿佛还残留着那些年烟火气的余温。

　　很久没来了。

　　随卿站在明亮的玻璃门外，手插在空空如也的校服口袋里，指尖无意识地捻着布料。微信余额的数字再次清晰地浮现。他深吸一口气，推开了门——不是为了自己，家里那两只毛茸茸的小祖宗，该改善伙食了。

　　他在货架间缓步移动，最终停在促销区。临期面包，特价饭团，小包装猫条……他沉默地挑选，带着点刻意的不经心，最后拿了两包猫条和几根火腿肠。排队时，他微低着头，额前碎发遮住了部分神情，显得格外安静。

　　就在这时，一只带着浓重劣质烟草和槟榔混合气味的手，突兀地拍上了他的左肩。力道不重，但那刺鼻的味道却顺着后颈直冲鼻腔。

　　随卿身体一僵，下意识耸动肩膀，试图摆脱那令人不快的触碰。

　　然而那只手的主人——一个染着刺眼红发、穿着仿制棒球外套、手腕晃着条廉价金链子的少年——却不依不饶地又拍了几下，伴随着几声流里流气的怪笑。“哟，这么晚了？怎么还在外面晃荡？”

　　随卿没吭声，用力甩开那只手，将东西放到收银台上：“老板，结账。”

　　年轻的女店员动作麻利，眼神飞快地在随卿和后面那几个明显不怀好意的少年之间扫过，迅速扫码打包：“一共20元，这边扫码。”

　　那只手第三次搭了上来，甚至带着点恶意捏了捏。随卿几乎能想象到那被尼古丁熏黄的指甲。他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心底压着的烦躁“腾”地窜起。同时涌上的还有无奈——家里的猫，今晚得多饿一会儿了。

　　身后的喧哗拔高，红毛的声音带着挑衅：“臭小子！每次都来搅和小爷的桃花！”

　　忍耐到了极限。随卿猛地后退一步，脚跟精准地、狠狠地跺在红毛的脚背上！

　　“啊——！”红毛猝不及防，发出惨叫，触电般缩回手，抱着脚蹦跶，破口大骂：“兔崽子！你他妈找死！老子今天非把你牙打掉不可！”

　　红毛身后两个染着黄毛、穿着廉价黑色夹克的小弟赶紧上前拉住他，低声劝：“老大！消消气！”“在店里打起来要赔钱的！”

　　随卿瞥见自己白色T恤左肩那个清晰的灰色手印，眼神彻底冷了下来。他面无表情地扫码付款。

　　“微信收款23元。”

　　店员愣了一下，看向小票，又看向随卿：“您好，是20元，您多付了3元，我……送您一个面包抵上可以吗？”

　　随卿这才抬起头，嘴角勾起一个极淡的、近乎慵懒的弧度，眼睛眨了眨，声音清朗：“我记得，店里寄存东西是3元？我东西先放这儿。”他把装着猫粮的袋子往前推了推。

　　店员是个戴着黑框眼镜、扎着丸子头的姑娘。她看了看随卿，又警惕地瞄了眼那三个混混，迅速接过袋子弯腰藏好：“好的。”

　　对上店员眼中毫不掩饰的关切和熊熊燃烧的八卦之火，随卿竖起食指抵在唇边，微微一笑，礼貌而安抚：“那就辛苦姐姐帮我保管一下，我可能要过一会儿才能回来拿。”

　　小姐姐凑近些，用气声急切问：“需要报警吗？”

　　随卿看着她跃跃欲试的样子，几乎失笑，摇摇头，声音依旧干净：“多谢姐姐。目前还不用。”他特意加重了“目前”二字。

　　小姐姐瞬间心领神会，比了个“OK”的手势。

　　随卿最后看了一眼柜台下的猫粮，叹了口气，转身走出便利店明亮的光圈，斜倚在门口冰冷的墙壁上，身影半融于夜色，半被路灯勾勒出清瘦轮廓。

　　红毛三人组骂骂咧咧跟出。两个黄毛小弟手里提着刚买的面包，互相推搡，脸上带着犹豫和畏缩。

　　“老大……我们还没结账呢……”一个穿黑夹克的黄毛小声提醒。

　　红毛不耐烦地“啧”了一声，狠狠瞪了随卿一眼，带小弟返回收银台，亮出二维码，语气很冲：“快点！”

　　店员脸色沉下，声音冷了几度，动作麻利却疏离——与刚才那个清俊少年的待遇天差地别。

　　红毛被这态度激怒：“你什么态度？！”

　　店员头也不抬，利落地把面包塞进塑料袋，打上蝴蝶结，语气平淡：“礼貌周到的态度。”

　　“你！我要投诉你！”

　　小姐姐深吸一口气，抬头，瞬间挂上标准的八颗牙职业假笑，声音甜得发腻：“您好，您的商品已打包好，请这边扫码付款呢。”把袋子重重塞进红毛怀里。

　　红毛被噎得够呛，一把将袋子扔给小弟，嘟嘟囔囔：“老子记下了！老子还是会投诉你！”

　　身后排队的人发出压抑低笑，连他两个小弟也没忍住。更刺耳的是门口传来一声毫不掩饰的、带着冷意的嗤笑。

　　红毛的脸涨成猪肝色，面子被彻底践踏。他恶狠狠地把东西全扔给小弟，像只被激怒的公鸡冲了出去。

　　路灯下，一小片空地被昏黄光晕笼罩，如同舞台。随卿把手机放在脚边，不紧不慢地活动手腕脚腕，拉伸筋骨，姿态从容，甚至带着点漫不经心。

　　对面的红毛看他这副气定神闲，心里发怵，上次单挑的阴影还在。但看看随卿年轻的脸和周围聚拢的看热闹人群，他又强撑气势。本着最后一丝息事宁人，他梗着脖子开口，声音发虚：

　　“你把程安枝的微信给我，今天这事就算了！”

　　随卿冷冷掀起眼皮，吐出两个字：“没有。”他顿了顿，声音不高，却清晰穿透嘈杂，“还有，以后离她远点。再让我知道你骚扰她，我见你一次，揍你一次。”

　　红毛被这直白警告和周围目光刺得恼羞成怒，色厉内荏地吼起来，竖起中指：“你他妈算老几？！老子喜欢她，老子就要追她！关你屁事！”

　　随卿像是听到了极其荒谬的笑话。

　　这不就是跟踪？未经允许的尾随不就是骚扰？

　　退一步说，你的一厢情愿凭什么要别人买单？她不喜欢你，也看不上你。非要说得那么直白？

　　他低低笑了一声，充满毫不掩饰的不屑。一字一顿，声音清晰如冰刃：

　　“你那不叫追，叫骚扰！”

　　围观人群瞬间兴奋，里三层外三层，嗡嗡议论汇成一片。烧烤油烟混合着看客的兴奋气息，弥漫开来。

　　“哎哟，小伙子，你这追女孩手段太老土了吧？”

　　“啧，典型自我感动式舔狗。”

　　“这不跟踪狂吗？报警吧！”

　　“送几朵花就想抱得美人归？长得不咋样，想得倒挺美！”

　　“两男争一女？俗套！”

　　“讲真，你没对面那小哥帅，硬伤啊兄弟！”

　　“她只是我的妹妹~妹妹说紫色很有韵味~”

　　“修罗场！刺激！”

　　“舔狗舔狗，舔到最后一无所有！”

　　“小仙女哪有那么好追？”

　　“女神都是供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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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嘴八舌的议论，或犀利，或煽风，或恶意，像潮水涌向红毛。他的脸由红转黑，彻底挂不住。羞愤冲垮理智，他怒吼一声：“放屁！”猛地挥拳砸向随卿面门！

　　随卿反应极快，头一偏，出手如电，精准抓住红毛手腕！力道瞬间收紧！

　　“呃啊！”红毛吃痛惊呼。

　　随卿眼神冰冷，像看垃圾，猛地将他往旁边一推，嫌恶地甩开手。

　　红毛踉跄几步站稳，更加暴怒，转身又想扑抓。随卿眼中寒光一闪，再次出手，快得几乎看不清，一把揪住红毛衣领！巨大力量让红毛双脚几乎离地！随卿另一只拳头攥紧，骨节泛白，带着风声就要砸下。

　　“老大！”两个黄毛小弟见状，对视一眼，同时从左右扑上，死死抓住随卿手臂！红毛得隙，眼中凶光毕露，趁机一拳狠狠捣在随卿心口！

　　“唔！”随卿闷哼，胸口传来剧烈闷痛，动作一滞。左脸颊也被拳风擦过，火辣辣地疼，瞬间浮现青紫。

　　红毛吹了声口哨，揉着手腕，得意挑眉：“呵，不过如此嘛！”

　　话音未落，随卿眼神一厉，无视手臂钳制，猛地抬脚，全力狠狠踹在红毛小腹！

　　“砰——！”沉闷重响。红毛毫无防备，像破麻袋般踹飞出去，重重摔地，捂着肚子蜷缩，发出痛苦咳嗽干呕。

　　随卿嘴唇紧抿，背对着光，半张脸忽明忽暗，碎发遮眼，看不出情绪，只是居高临下盯着他。

　　两个小弟见老大吃亏，眼都红了，松开随卿手臂，嚎叫着扑上，拳头雨点般落下！

　　随卿刚挨了心口一拳，动作迟滞几分，勉强格挡闪避，还是挨了几下。两个黄毛见他势弱，愈发张狂，一个去扶红毛，另一个狞笑着再次扑上，想将他按倒。

　　混乱中，随卿眼中戾气一闪，猛地旋身，一记凶狠膝撞顶在扑来黄毛的腹部！

　　“呃——！”黄毛眼珠暴突，捂肚弓腰栽倒。另一个扶人的黄毛也被随卿顺势一脚扫中小腿，惨叫着摔作一团。

　　随卿喘着粗气，胸口闷痛阵阵，正要直身……

　　“警察来了——！”围观人群中不知谁大喊一声！

　　乌泱人群瞬间炸开！看客作鸟兽散，眨眼跑光，只留下满地狼藉、倒地的红毛三人组、勉强站立的随卿，以及……

　　路灯柱子下，一个蹲着的身影。

　　那是个陌生的男生，手里捧着个烤红薯，正看得津津有味，嘴角还沾着点焦糖色薯瓤。这声大喊让他猛地抬头，一脸懵懂，手里的红薯颠了好几下才险险拿住。

　　随卿抬眸，正好对上对方那双写满“发生了什么？我只是个无辜的吃薯群众”的眼睛。

　　四目相对。

　　“啪叽！”

　　男生手里的烤红薯终于没能幸免，掉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香甜软糯的薯瓤爆开，可怜巴巴摊在冰冷地面。

　　男生立刻心疼地蹲下去，对着那摊“牺牲品”哀嚎：“my god！我英年早逝的烤红薯啊……”

　　随卿：“……”

　　匆匆赶到的几位警察叔叔：“……”

　　场面一度十分尴尬。

　　为首的中年男警察看着地上哀悼红薯的男生和旁边几个挂彩的少年，嘴角微不可察地抽了抽。他实在看不下去，掏出几张纸巾递过去：“……小伙子，别难过了，先收拾了。”

　　红毛捂着肚子，不忘幸灾乐祸嘲讽：“过几天你给它烧头七再哭也不迟！”

　　中年警察沉默几秒，嘴角抽搐了一下，果断从钱包抽出几张零钱，递给旁边一个戴眼镜的年轻警察：“小陈，去那边买5个烤红薯。他们几个，”他指了指随卿、红毛三人组和那个“红薯男孩”，“一人一个。剩下的……你自己吃吧。”

　　年轻警察小陈愣了下，响亮应声“是”，接过钱，快步朝不远处烤红薯摊奔去。

　　男生接过纸巾，默默而小心地清理干净地面红薯残骸，扔进垃圾桶。

　　片刻后，几个少年人手一个热乎乎、散发甜蜜焦香的烤红薯，在几位警察叔叔无奈又好笑的目光下，被带往附近派出所。

　　昏黄路灯将影子拉得老长，空气里弥漫着烤红薯的甜香和一丝荒诞的、属于青春躁动的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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