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忠犬还是宿敌我自有判断

　　峥嵘阁三千六百级台阶，没有人比殷伊更熟悉。
　　她的扫帚扫过每一块白玉砖的缝隙，棉布抹过每一根扶手的纹理，每日两遍。

　　清晨，在学生上课前，她要把台阶扫干净，夜半，所有人都放学后，她要再扫一遍，保证干干净净，一尘不染。
　　大家交口称赞，说师姐从前位列首席时，一招一式完美无瑕，现在转为扫地的，依旧初心不改，事事争先。

　　“师姐扫得真干净！累不累呀，要不喝口水？”
　　殷伊对这些饱含讽刺的问候无动于衷，只是低头挥舞扫把扫落叶。
　　前几年她听到‘师姐’这个称呼会浑身发抖，现在完全没有感觉了，她告诉自己，一点感觉都没有。

　　“师姐这里，我不小心丢了点果皮。”
　　“师姐太用功了，我记得她以前没被逐出师门的时候，每天夜半起来练剑，现在夜半起来扫地了，哈哈。”

　　殷伊平静得好像聋子，这些宗门弟子们出身优渥，骂人要拐十八个弯，一点杀伤力都没有。
　　这才哪到哪？这算什么？从前她在乞丐堆里抢饭吃，那些人骂起人来才带劲。
　　她都不敢开口回击，生怕把他们吓哭。

　　殷伊扫到僻静无人处，直起腰，摸出一个冷硬的馒头，啃到一半，忽见东方霞光大盛，紫气东来，伴随着鹤鸟清唳，强势白光如游龙戏凤，为首之人站在剑上，身姿挺拔清隽。

　　她比谁都熟悉这样的场景，从前她就是站在首席之位，带领众弟子降妖除魔，游历归来时，所有人都站在她脚下欢呼，恍如昨日。

　　她啃完馒头，继续心无旁骛扫地，其实真正磋磨人的不是练武，而是干苦力，练武会让人身强体壮，但干活会让人关节扭曲，浑身酸痛。

　　白光徐徐落下，迎接他的是如潮水般的恭贺声，“恭喜颜容师兄得胜归来！”
　　“颜容师兄一人就捕了五十头妖兽，捣了两座妖山的老巢，前途无量啊。”

　　前途无量？殷伊在心中冷笑，若是她出去半年才猎着这点东西，肯定没脸回来，随便找棵树吊死得了。
　　文人相轻，武人也不逞多让，宗门之中她最讨厌颜容，不为别的，就凭他腰间挂的首席令牌曾经属于她。

　　恭贺声很快就停了，因为颜容自诩谦正，不喜旁人阿谀奉承。
　　就凭这一点，又有人大肆吹捧，说这又是颜容胜过殷伊的证据：从前殷伊最喜欢听别人夸自己，她可以什么都不干，光听别人吹捧都听好几个时辰，一边听，一边哈哈大笑，那笑容响亮得刺耳。

　　这话不假，只是殷伊从前位高权重，难免闭目塞听，今时今日跌得狠了，才知道从前的赞美只是阿谀而已。
　　她等着颜容也跌下来的那一天。

　　扫帚擦过落叶的沙沙声混进来了硬质鞋底踏响青石板的哒哒声，由远及近。
　　殷伊弯着腰，头顶传来颜容的声音，“殷伊。”

　　现在宗门之中，只有颜容一人不喊她“师姐”。
　　从前他乖乖喊“师姐”，现在喊“殷伊”，礼数周全，既不亲呢也不疏离。

　　殷伊宁愿他和别人一起讽刺自己，随便骂上什么，再哈哈笑几声，都比他进退得当的“殷伊”悦耳动听。
　　他越是彬彬有礼，越衬得殷伊满腔怨毒如臭水沟脏污不堪。
　　为什么他不能和我一样烂？

　　殷伊继续扫地，扫得专心致志，假装听不到。
　　颜容又喊一声。

　　殷伊抬头，“啊！好巧啊，脚让一下，谢谢。”
　　颜容便乖乖让开了，从站她面前转为站她身边。

　　殷伊加快步伐，几乎小跑起来，扫帚挥出残影，颜容还跟牛皮糖一样粘她身边。

　　殷伊率先受不了，直起身来，“首席师兄，有何贵干？”
　　颜容不是傻子，当然听出讽刺之意，他顿了顿，拿出一个小木匣。

　　木匣精致小巧，未开盖，都能闻到甜腻的糕点香味。上面盖着一张红纸，写“福津楼”。
　　殷伊一时无话。

　　“此次下山，经过福津楼，想起你喜欢，就买了。”
　　殷伊没动，颜容手往前伸了伸，“给你。”

　　殷伊一手接过，另一只握着扫帚的手攥得指节泛白。
　　好半晌，她才粹然一笑，“师兄有心了。”

　　她握着扫帚的手一松，木棍“铛”的一声砸响地砖，鸟雀呼啦啦逃走，再揭开盖，香气扑鼻。
　　梅花糖，牛乳酥，杏花糕.....

　　殷伊把木匣放地上，脚尖一踢，把满盒糕点踢得远远的。
　　两人一时无话，被吓走的鸟又被香味勾回来，试探着啄食。

　　殷伊的笑容带着挑衅，“打雀玩不错，我很喜欢。”
　　颜容的目光平静如湖水，好像就算殷伊扇他两个耳光，湖面也泛不起微澜。

　　“你喜欢就好。”
　　“还有事吗？”

　　颜容看向殷伊，“我有话对你说。”
　　“没空。”
　　“什么时候有空？”
　　殷伊微微抬起下巴，“我要扫地，清晨之前，午夜之后，我才有空。”

　　颜容略一思索，指尖掐一清风诀，霎时间平地起狂风，落叶呼啦啦卷成巨大一堆，灰尘再卷成巨大一堆，三千六百级台阶，一尘不染。
　　殷伊又是无语。

　　宗门之中，只有颜容不把灵力当回事，手笔大到拿清风诀来扫地，也只有颜容不把掌门的话当回事，当年殷伊铸成滔天大错，掌门命她日日扫地，赎清罪孽，当时颜容也在场，殷伊不信他听不懂人话。

　　掌门特意说过不许别人帮她，这话纯粹多余，因为宗门弟子苦殷伊久矣，大家只会偷偷扔垃圾，怎么可能帮她扫地。
　　为什么偏偏颜容除外？谁站在她这一边她都毫不意外，为什么偏偏是他？

　　“按规矩，你刚回来，应该第一时间去找掌门复命，颜容。”殷伊很平静地说道，心想赶紧滚，再不滚她忍不住骂人了。

　　掌门是颜容的直系师父，殷伊的直系师父是师祖，比掌门高一级，但闭关多年，不问世事，掌门便代为管教。
　　掌门送她来扫地，这个“管教”具体是怎样的便无需多言了。

　　颜容走了，殷伊看向那堆糕点，心里暗骂一声，认命拿起扫帚开始扫。
　　她的内丹消失，道心破碎，武功全废，以前能拿剑尖挑酒喝，现在连踢盒子都踢出一堆残渣来。
　　还得她来扫，殷伊把这笔账算在颜容头上。

　　扫完残渣，她无事可做，索性坐在石椅上数落花，突然收到掌门的传令：速来清心阁。
　　她知道，自己被真正赶出去的机会来了。

　　掌门叫真杨道人，取名没什么水平，清心阁就是清心用的，犯了错的弟子定期前往，由掌门亲自审问，探其内心有无悔过之意，若有，则赦免其罪孽，若无，便继续惩戒，直到其有。
　　清心阁殷伊来往数千次，次次都是：一点也无。

　　殷伊走路过去，日高，山也高，等站在清心阁门口，累出了一身热汗。
　　还没进门，就感到里面的冷气森森，又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擦肩而过，颜容招呼都不和她打一个，就翩然离去。

　　真杨道人站在正殿，身边放着一面镜子，殷伊轻车熟路地跪下，额头抵着地砖，“见过掌门。”

　　真杨道人一挥衣袖，先拿白布遮住镜子，再问：“殷伊，你可知罪？”

　　“弟子知罪。”

　　“你可认罪？”

　　“弟子认罪。”

　　“若能重来，你当如何？”

　　殷伊抬起头，一字一顿地说，“弟子当视仙草如粪土，去救落难同门，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当年，殷伊还是首席师姐时，偶遇一落难同门和一株马上凋谢的仙草，那株仙草简直为她量身打造的，吃下可涨五百年修为。
　　她若是选择先救人，没时间吸收仙草，若是吸收仙草，则只剩五成概率来得及救人。
　　殷伊毫不犹豫，选择仙草，就算只有一成概率，她也选择仙草。

　　怪不得仙草为她量身打造的，那同门也是量身打造的，是一个大罗神仙偶开天眼，见殷伊惊才绝艳，便以此为题，殷伊答对了，即可飞升，答错了，丧尽修为。
　　殷伊错得彻彻底底。
　　修为尽废，贬去扫地，宗门之耻，世人唾弃。

　　真杨道人对她的乖巧很满意，抽下白布，说，“看着镜子，再说一遍。”
　　“认罪，知罪，若重来，救人。”

　　殷伊毫不犹豫，每说一个字，真杨道人的脸就黑一分。
　　此镜子名为临水镜，能清楚分辨出人是否撒谎，还能照出一个人执念最深的场景。

　　临水镜清清楚楚地照出，殷伊心中毫无悔过之意，再来一次，她仍旧直奔仙草。

　　真杨道人勃然大怒，手中化出惩戒棍，一棍子打下去，殷伊吭都不吭一声，反而放肆大笑，“痛快！再来！”

　　又是一棍，殷伊听见脊梁骨断裂的声音，一口血喷到地上。
　　“你不仅毫无悔过之意，还撒谎！今日本真人要罚你双倍！”

　　“双倍？双倍哪够？”殷伊两手撑地，勉强直起身子，“请掌门听好了，弟子无可辩驳，亦毫无悔过之意，再来一千次，一万次，我都不救人，从前是，往后更是！”

　　“请掌门不要为我动肝火，直接逐我下山！”殷伊盯着真杨道人，一字一顿。

　　真杨道人反而不再生气，他转了转惩戒棍，面露一个古怪微笑，“下山？你想得美。”

　　“你听好了，你有三条理由不得下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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