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生花

　　许如澜的死讯传来的时候，我正在尚服局的院子里晒太阳。
　　在宫里待的这二十年没有给我带来别的，熬资历换来的典服的位置也只是刚好能让我在局里不忙的时候找没人的地方打个盹。
　　自打十年前的彻底决裂，她与我就再没什么交集，除却重大节庆送衣服去时的偶尔问安，细细算来至少也有五个月没见了。
　　“魏月姑姑，”一个扎着双髻的宫女叫我，是许如澜的贴身宫女，听风。
　　她递给我一个有些发白的如意结：“我家娘娘让我将这个络子给姑姑。”
　　我没接，听风也没空等我，把东西放在我身边后，就离开了。
　　许如澜刚死，后妃的殡葬流程繁复，岚藻轩正是缺人的时候。
　　我慢慢拿起那个如意结，当初本就不是拿的好线，过了这么多年更是被晒得发白，缝隙里也落了不少灰。
　　我攥着手里的东西，“许如澜，你可真是……自己死了便死了，到最后也不给别人忘了你的机会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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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成四年二月十五，是我来到这个世界的日子。
　　前一天我还刚参加完毕业典礼，准备收拾收拾去春招刚拿到offer的一家企业上班，结果这一天，人就直接到了这不知什么鬼地方。
　　面前是和故宫里面的建筑一样的四合院，还有几个穿着像是老照片里面清朝掌事宫女模样的人。
　　是在拍真人秀？
　　可若是真人秀，也绝不该是找我啊，要找，也是找许如澜这种人，漂亮、能干、成绩好、外向活泼，还是毕业生之星呢。
　　“许如澜，针工局。”
　　看来确实是做梦，一想到就安排上了她的戏份。
　　我心下了然，估计是昨天毕业搬东西太累了，现在还没醒呢。
　　抬眼望去，即使在梦中，许如澜还是那么好看，穿着一样的宫女衣服，却叫人一眼就可以看到她。
　　“魏月，针工局。”
　　“魏月！”
　　“魏月！”
　　旁边有谁推了我一把，我踉踉跄跄地摔倒了地上，手心被粗粝的地板蹭破了皮，渗出星星点点的血迹。
　　我疑惑地用另一只手去擦，很疼。
　　为什么还没醒？
　　我用指甲去抠自己的手心，好没意思的梦，我不想再做了。
　　面前掌事宫女模样的人已经不耐烦了，好像下一秒就要找人把我拖走，我却一点也顾不上她，只是一味地折腾着可怜巴巴的手心。
　　“姑姑别生气，”
　　许如澜一把将我拉了起来，“我这个姐妹昨天知道要分去处了，激动得睡迟了，今天脑子昏胀，才没反应过来的。”
　　面前的宫女皱了皱眉，没说话，只招了招手让许如澜把我拉到一边去。
　　“魏月，”许如澜小声地和我说话，“你怎么也来了？”
　　那边还在给新来的见习宫女分去处，没顾得上这边，但许如澜还是压低了声音：“之前我们在学生会聚餐的时候见过一次，你提前走了，后面就没再来了。”
　　“这是哪里？”
　　“是一个架空的世界，这么说吧，就好像，这是唐朝，却不叫唐朝一样，不过这里的各种制度倒是和清朝更像一些。”
　　“我是前几天来的，到的时候已经在宫里了，出不去了，之前我没有看到过你，但是看她们的反应好像对你的存在并不奇怪，所以……”
　　“那边别说话了。”掌事宫女朝着我们这边喊，许如澜乖乖巧巧地停住了话头，扬起一张俏生生的脸：“知道啦，姑姑，我们不说话啦。”
　　————
　　我是万万没想到，穿越这种事情，也能出现在我的身上。
　　最后，只有我和许如澜去了针工局，被一个自称掌针的人敲打一番后，我们分别被分给了两个女史，作为见习宫女学些基础的针线活。
　　第一天并没有什么事情，许如澜把我拉进了我们被分到的一间西边的屋子里，一股脑儿地告诉我现在的情况。
　　她告诉我现在是二月十五，现在的皇帝年号天成，今年是天成四年，还告诉我这里的后宫和清朝差不多，刚刚和我们说话的掌针是针工局最高的领导，叫司翎。我们是最低的见习宫女，过了见习期就变成女史，上面还有掌线和典针。
　　“等等，许如澜，”我听得头昏脑胀，不知道她怎么才来几天就把东西弄得这么清楚，“我不在意这些，我就想知道，我怎么回去。”
　　许如澜被我打断，长久地没有说话。
　　“回不去的，魏月。”
　　“我试过很多办法，甚至很多死法，跳井、引雷劈、吞毒……”
　　“第二天，我还是会躺在那张我穿越过来时出现的大通铺上，等着被分进不知道哪个司局。”
　　“然后我放弃了，但是却遇到了你。”
　　许如澜直直地盯着我，搞得我心里有些发毛，我并不想成为所谓的例外或者变数。
　　“那我们要再试试吗？”我说。
　　“不行，”许如澜按下了我跃跃欲试的手，“你看你的掌心。”
　　我把手翻过去，刚刚蹭破的地方泛着红。
　　“我之前受伤的时候，马上就好了，可你的伤口，一点反应也没有。”
　　许如澜说，或许，这就像是打游戏，人还没来齐的时候，可以存档重来，但是人一旦齐了，就是真的要出发了，以此类推，死了就是真死了。当初只有她一个人的时候她乐意试，现在多了我，她觉得我们不应该冒这个险。
　　许如澜用旁边的针刺了一下自己的手指，上面开始渗出一滴滴血珠，等了好一会，才慢慢止住。
　　“好了，我现在也一样了，我们只能留在这了。”
　　我不知道为什么许如澜可以这么冷静，比我先来的那几天她到底经历了什么？
　　或者说，难道她们这种优秀的人天生就比我能适应环境？
　　我胡乱地想着，许如澜已经开始给未来规划了：“我们现在身体的年龄是十七，即使我们熬到二十五可以出宫，外面的世界不会比这里好到哪里去，这是最靠近权力中心的地方，我不想出去潦草一生，这不比21世纪，单单是性别这一项就足以让我们寸步难行，我要留在宫里，我要爬上去。”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面前的许如澜还是和之前在学校光荣榜上看到的一样积极又向上，好像没有什么东西可以让她挫败。
　　她高考是能去清北的分数，却因为想留在家乡选择读了top3，一直以来在学校里都是风云人物。
　　她有这个想法不奇怪，优秀的人绝不允许自己碌碌一生。
　　我不一样，我本来就只是个小镇做题家，低分飞过进了最普通的专业，连好不容易过了面试的学生会也因为不想过多社交而吃了一次饭就退了。
　　在我这里，人生就应该按部就班，读了不错的大学，拿了文凭走人，再去一个不好不坏的公司，找一份不好不坏的工作，就这样躺平一生。
　　在没有生命危险的21世纪我都不愿意拼命，遑论在这个真的可能没命的时代。
　　“我不想。”我说，“我也不希望你这么做，许如澜，我知道你的本事，但是你也知道，这里，稍不注意可能就会没命。”
　　“如果你想做什么，我不拦你，只有一件，别把我牵扯进去。”
　　“我只想好好活着。”
　　许如澜好像猜到我会这么说，并没有意外的样子。
　　“魏月，你总是这样，但是正如你说的，在这样一个地方，难道真的可以熬到头吗？你愿意帮我最好，如果不愿意，那保护好自己吧，到时候有福同享，有难我自己一个人担着。”
　　我摇了摇头，是福是祸，我都不愿意享用。
　　出去再如何总能活着，在这里，什么时候没命的都不知道。
　　————
　　许如澜当真没有再找我商量这些事，我们虽然每天待在一起跟着女史学习针线活，晚上也睡在一间屋子里，但她私下在琢磨些什么，我一点也不知道。
　　这也好，我想，她爱怎么弄就怎么弄吧。
　　不同于我的无视，许如澜待我极好。
　　见习宫女的餐食并不好，针工局的带教女史虽不曾苛待我们，但宫里的标准便是这样，主子们吃都吃不完，下人却得饿着肚子干活。
　　许如澜比我活泛，她收集了针工局报废的丝线编成络子，又用自己的首饰贿赂能出宫采买的宫女，托她们把络子带出去卖，换来的银钱又去尚食局找别的见习宫女买给主子们做菜剩下的边角料。
　　有时针工局的活做得晚了，一推开门，许如澜不在，桌子上却放了一碟牛羊肉之类的，或是一个鸡蛋，还有一张簪花小楷的字条：多吃肉蛋，保重身体。
　　我终于知道为什么许如澜在哪里都受人喜欢了，这样的人，怕是石头心肠都被她撬动了。
　　我强压下心里的暖意，既然想好了不和她在一条船上，那就不要向她靠近。
　　我从见习宫女的薪水中挤出一点，放在了许如澜床头，算是报酬。
　　我不知道许如澜怎么想的，她收下了，我心里确实踏实了不少，即使我知道，那点钱或许根本吃不到这些好东西。
　　两个月见习期过了，我和许如澜成功通过考试，成了女史，虽然是低级宫女，但比起见习期的饭食和月俸，还是好上不少，起码，许如澜不必再去到处给我们找肉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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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当当！”
　　一条红色的络子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中间还坠着一块玉质平安扣。
　　“恭喜我们升职啦！”许如澜咯咯地笑着，然后把络子塞到我手里，“从今天开始，我们就可以吃的更好了！”
　　之前我总觉得她是个一味往前冲的人，但现在看来，她又似乎和我一样，也会为了一点生活中的进步而快乐。
　　刚把东西塞我手里，我还没来得及道谢，她就变魔术一般把一个食盒拿了出来。
　　“之前在尚食局认识的见习宫女也升了女史了！她说今天给那些娘娘做的菜有几道摆盘摆的不好，就被她师傅当废材要扔了，她觉得可惜，就送了我一道。”
　　许如澜从食盒里面端出一个盘子，是糯米鸭。
　　除了翅膀和鸭头有些歪斜，我看不出哪里不好。
　　许如澜邀请我一起吃，她一边分鸭子一边嘟嘟囔囔，说之前在学校获奖了或者有什么开心的事情都会买块芝士蛋糕庆祝一下，在这里只好一切从简了。
　　切好了鸭子，她没有马上动筷，而是双手合十：
　　“老天保佑，上帝保佑，让我快快爬上去吧，让我和月月可以天天吃这么好吃的东西，不用再熬夜绣花了，阿门，阿弥陀佛。”
　　我被她逗笑了：“上帝可不管东方事。”
　　她看着我，“哎哟哎哟”地叫着，说终于把我逗笑了，我这几个月都没什么表情，她还以为我要抑郁了。
　　“哪里，我就是不爱说话而已，”我对她说，“谢谢你为我做的这些，你真的，是个很好的人。”
　　“啊啊啊可别给我发好人卡。”许如澜大口大口地吃着面前的糯米鸭，“不帮你，我帮谁呢。”
　　“你要是不在了，我会很孤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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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即使是升了女史，该做的活一点少不了。
　　针工局就我们两个资历最浅，即使现在从职位上来说和其他女史平等了，其他人大多已经在针工局干了一年以上，除非等到明年再来两个见习宫女，要不最琐碎的活还是我们的。
　　我还好，每天除了干活也不折腾别的，许如澜却还是和之前一样，有点什么新鲜玩意就去试试，虽然精神头还好，整个人比最开始还是瘦削了些。
　　终于，有一天上午，许如澜躺在床上说自己有些累，今天就不和我一起去局里了，我点点头，试了试她额头的温度，还好，没发烧，估计只是累了。
　　前一天局里刚分给我们的任务，一人五条帕子，绣了一上午终于把东西绣的差不多，再想去库房拿许如澜的份，稍微替她干一点，却听见库房宫女聊天：
　　“死得可惨了……想去御花园等皇上……”
　　“一个小女史……”
　　“这下好了，遇到余妃娘娘……”
　　“小声些，你不要命啦……”
　　我脑子里“轰”地一声，也顾不上拿什么东西了，转头就往针工局跑。
　　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她们说的那个人，可能是许如澜。
　　她一直都想爬上去的，我知道。
　　可是我们宫女，除了攀上皇帝，有什么往上爬的途径呢？
　　生活不是演戏，生命只有一次，哪里有那么多机会让我们偶遇、邂逅，然后去成为万人之上？
　　我该多劝劝她的，我该……
　　我一边跑一边想，心里一万个祈祷不是许如澜，但是如果不是她，她有什么理由非得请假。
　　等我气喘吁吁地推开门，房间里已经没了许如澜的身影。
　　脑子里紧绷的弦突然断了。
　　我用手拼命撑着床才不至于跌在地上。
　　许如澜，我早该想到的……
　　我脑子乱得很，又想到库房的宫女们聊到被打得血肉模糊的人，一下子甚至有些干呕，眼泪簌簌地掉在衣襟上。
　　“月月，你咋啦，你也姨妈痛啊？”
　　我猛地抬头，许如澜扶着门框站在门口，另一只手捂着肚子，脸色苍白。
　　许如澜一个踉跄，接住了冲着她跑过去的我。
　　“好了好了，怎么回事？被哪个掌线欺负了？”
　　我不说话，只是一味地流着泪。
　　许如澜摸了摸我的头：“先把我扶床上去吧，痛死我啦。”
　　等她坐好，我转头开始在自己床上找东西。
　　“哎呀别太担心我了，我本来不会姨妈痛的，没想到来了这边，也不知道是太累了还是怎么，这次居然这么痛，根本爬不起来……”
　　许如澜还在絮絮叨叨，我把一个如意结递到她的面前：
　　“许如澜，”我说，“事事不必如意，平安顺遂就好。”
　　“答应我，无论你有没有想过，今天开始，别再想进皇帝的后宫了。”
　　“我只有你了，我们怎样都好，安安全全地待到二十五岁出宫，哪怕做个绣娘呢？”
　　“我不怕没钱，但是今天我听到库房的宫女讲余妃把一个宫女打死，我真的怕了，我不想失去你。”
　　“好吗？”
　　许如澜接过我手里的如意结，长久没有说话。
　　那不是什么很好的材料，我没有她的胆子，我不敢去拿宫里用剩下的边角料，只能拿钱托采买宫女帮我带点，本来就没多少银子，又要被中间层层刮下油水，索性还够编一个如意结。
　　我没有时间等她，她没事了，我要回去继续绣东西了，要不明天的活只会更重。
　　我推开门，一只脚迈出去的一瞬间，我听到她说。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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