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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见
季沉第一次见到李沅,是在一个苍茫至荒凉的晚秋。
落日熔金,天地间只有长风呼啸而过。他素衣披发站在城楼上,静静地看着城下如黑色镐水的楚国大军。军队外围竖着一圈青灰色旗帜,如水边终日不见天光的荇菜。
国破家亡,如此沉重的哀伤落到了季沉,一个七岁孩童身上。他尚且没有完全形成家国的概念,家国就没了。很难形容那时的感受,他只觉得胸前豁开了一个碗大的口子,风在其间肆无忌惮地呼啸而过。
季沉身后站着燕国最后一批重臣,有的在长叹唏嘘何去何从,有的拿着小刀在往自己脖子上比划,示意自己一定会为燕君守节,有的伸着头往下望,思考若是从城上跳下去能死个痛快的概率有多大——最好噶嘣一下就没了,半死不活的既难看又难受。
吵吵嚷嚷,吵吵嚷嚷。季沉一直没有说话。忽然,看到大军前方燃烧着一个小而鲜艳的红色火苗。深秋时节,天干物燥,一点火星都能迅速绵延千里。他拿过瞭望镜,看了一会,有些失望,不是火,是人。
是一个小姑娘,应该和他差不多大,穿着火红的骑装,骑着一匹纯白的马,立在楚国君王身边。在浩荡无边际的大军中,就像千里黑土地上开出一朵红花。
瞭望镜再往上移一点,能看见小姑娘微微昂着下巴,一幅郑重其事又很得意的姿态,好像破了燕国的功劳全归她。看不清面容,但季沉大致能猜到她眼里肯定是睥睨无双,舍我其谁的狂妄。
燕军开始呼喝,“自己乖乖把城门打开,我们就饶城内百姓不死,饶燕国皇室不死。”
那个红衣小姑娘听到这里,也很激动地挥起马鞭,虽然听不清在说什么,但无外乎是一些‘打开城门,乖乖投降’的话。
楚君拉开弓,射出一支通体漆黑的羽箭,正好钉在季沉脚边。除了季沉,所有侍从官员都骇得后退几步。季沉放下瞭望镜,把镜子交给身边的侍从,才不紧不慢地弯下腰,拔起羽箭。
羽箭尾端绑着纸条,季沉看完,问:“王禄,我的父亲在哪里?”
内侍王禄眼里噙着泪水:“回公子的话,奴才出来的时候,燕王在皇宫的寝殿里。”
季沉点了点头,转身下了城楼。他穿着白袍,未戴冠,未束发,因为战败之身不配装束。燕国皇室推崇‘身子发肤受之父母’,终身不可剪发。是故他的头发很长,被风吹起时就像雄鹰展开了翅膀。
其实那一日李沅也看到了季沉,城楼上一个白衣公子,公子身后一群人有的拿着白绫试图徒手勒死自己,有的扒着城墙想跳又不敢跳,还有的想悄悄投降。乱哄哄比唱戏还热闹,唯独那个公子站得跟木头桩子似的。衣袂飘飘,发如泼墨。
人往往闷声干大事,满嘴要死要活的肯定不舍得死,而一言不发的一个看不住就咯噔一下没了。于是李沅趁着两军叫阵时也吼了几句,“喂,别找死啊,都打到你家门口了才找死,早干吗去了,谁死谁傻蛋。”
然后白衣公子转身下了城楼,很好,李沅把心放回肚子里,起码不会跳楼,看来是听进去她的话了。
侍女侍从们都哭哭啼啼地往外跑,季沉逆着人流往里走。行至富丽的寝宫前,脚步停了停,然而现在已经没有通报的礼监了,所以他一路畅通无阻进了内殿。
燕君斜倚在寝床上,身旁脚边围着一圈嫔妃公主,难以压抑的哭啼之声不绝。这一代燕君子嗣单薄,只有季沉一个皇子。
季沉双膝跪下,“父皇。”
燕君如草原上即将被鬣狗分尸的老狮子,强称着最后一点精神,“外面怎么样了。”
季沉不答话,膝行两步,把纸条递给燕君。
燕君看完,半晌说:“你想怎么做。”
“儿子想要父皇的令符,开城门。”
大燕唯一的皇子居然请求燕君开城门迎接敌军入城,燕君瞬间燃起的怒火让嫔妃和公主同时停止了嘤嘤哭声,眼珠子不安地在君主和皇子之间转来转去。
一句“孽障”和一个金漆的酒杯同时砸中季沉的脑门,季沉并不是感受不到迎面的风声,但他不躲不避,硬生生受了那一下。
按照往常,燕君想要教训儿子,是不必亲自动手的,挥挥手,或是一个眼神,季沉就懂自己该领什么罚了。然而现在龙游浅水,虎落平阳,就连打儿子都要亲力亲为。看到季沉额头上糊着血花,燕君还是忍不住别开了目光。
温热的血液流下来,一滴一滴在黑石地面上绽开红花,那时季沉忽然想到千军万马中那朵簇簇跃动的红色火苗。
燕君怒喝,开门迎敌,等于叛国,你想让我成为千古罪人吗?生了你这样一个皇子,果真是天要亡燕。
季沉说,父皇,祖宗已经死了,但还有人活着。
燕君说,就算楚国按照纸条上所说开城门便保全百姓,但活下来的百姓不再是燕国人,而是楚国人。凭什么要我牺牲燕国的尊严去保全他国的人。
季沉说,父皇,请你相信我,只要有人活着,总有一天,燕国会重新兴盛。
燕君说,妇人之仁!
良久的沉默后,季沉将头重重磕在地板上,“父皇,请让儿子成为这个罪人吧。”
燕君的眼眶一下子就湿润了,差点落下泪来。
他看见夕阳将季沉的影子拉得那么那么长,如一条刀削斧凿的细线。而除了这条影子外,他的儿子身后空无一人。
燕君沉默着抬头环视一圈,侍从立马上前,一条又一条柔软的白绫缠上公主,嫔妃娇嫩的脖颈,不出片刻,燕君脚边就躺倒了一圈人。娇媚的容颜,温热的吐息,随着燕国的覆灭掩埋在金碧辉煌的大殿里。有的不肯伏诛,但依旧逃不过这场捍卫尊严的战役。
此时,燕国皇室唯二的血脉只剩燕君,和季沉。
季沉走上前,以一个七岁孩童面对死亡时绝对不会有的从容姿态,站在他父亲面前,慢慢拔出寝床边的匕首。
在燕国败相颓现时,季沉就料到这一刻了。他是有名的神童,然而生在了燕国无可挽回的时候。燕君看着儿子沉静如玉的面容,不禁想,若他早生十年,燕国还会不会节节败退至回天乏术。
燕君说,我对不起你,儿子。
季沉说,谁又对得起谁,父皇。
他将匕首刺进燕君的心脏,宝刀削铁如泥,燕君并没有什么痛苦,好像睡着了,只不过再也醒不过来。
此时大殿只剩三个人,一个奋笔疾书的史官,一个目瞪口呆的王禄,还有燕国新的君主,季沉。季沉自己戴上了十二道白玉珠冠冕,从死去的燕君身上摘下玉玺。
史官停下笔,长舒一口气,叫住了准备往殿外走的季沉,将墨痕未干的燕国史记交给他。
上面写,五十二年秋,楚国攻至城下,燕君拒不投降,皇长子季沉弑父,开城门,迎楚军入城。
季沉沉默了一会,道:“你写得分毫不差。”
史官脸上带着微笑,是那种完成了一件重大使命所以从容不迫的笑容。
季沉说:“你打算去哪里?”
史官说:“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季沉说:“你可以留下来,我向你保证,燕国的历史不会停在这里。”
史官摇了摇头。
季沉说:“你不信我?我会在你的有生之年,完成我的承诺。”
史官说:“不,我只是认为,燕国重新谱写历史的那一天,你会找到自己的史官,而我属于你的父皇。”
季沉顿了下,冷冷地说:“榆木脑袋。”
早慧的人擅长表现得冷静,但并不代表他没有情绪。季沉努力抽离出自己的灵魂,好驱动身体去完成他应做的事情。他先是走到城门口,还未来得及出使玉玺喝令开门,王禄就追上来。
“公子,公子,城门开了之后你要做什么?”
季沉语气冰冷地说:“你希望我做什么?为防止被俘虏后受辱,一死了之,保全燕国的尊严?”
“别说短话,公子你快逃吧。逃到哪里都行,小命最重要,就算不做燕国的公子,你这么聪明,在哪里都不缺一口饭吃。”
王禄人如其名,追求高官厚禄,虽然他做到季沉的大伴这个位置已经够本了,但季沉突然觉得王禄这个名字起得还是不够贴切。
王禄扯过来一头嗷嗷叫的驴子,“公子,只能找到这个了,你骑着它逃吧,先逃到山里躲几年,等过了风头再出来。”
季沉不由得笑了笑,他以为国破家亡和杀人放火是一个性质么?居然还可以躲躲风头,过几年若无其事地出现。
见季沉久久不答话,王禄说:“公子,你到底想做什么?”
季沉说:“驴子有几头?”
王禄说:“一头。”
季沉说:“真遗憾,你自己走吧。”
王禄说:“公子,我活了这么多年也够本了,再说我一把老骨头,无儿无女,逃出去有什么意思?还是你走吧。”
季沉说:“那你呢?”
王禄说:“我试试投降他们会不会杀我,应该不会杀,毕竟我只是一个小侍从。”
季沉说:“他们也未必会杀我。”
王禄说:“公子,你到底想怎么做?”
季沉说:“不知道,交给老天吧。”
前方无路,后退也是深渊,不过季沉不想自戕,为了所谓的尊严。他觉得自戕等于让楚军占了便宜,他就算死,也要浪费楚国一把刀或一把剑。
王禄挪了挪脚,“那么,公子,我走了。”
季沉没有回头,“再见。”
季沉一手举起玉玺,一手扶了扶冠冕,顶着守城将士鄙夷失望的目光,“开城门。”
没有人理他。
季沉提高了音量,“开城门。”
还是没有人动。
季沉的声音更为严厉,“燕君已死,我是新的国君,开城门,我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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