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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奶奶
珑灵从褂子的口袋里摸了两块牛肉干,给坐地上的金狗塞了块,眼珠骨碌碌一转,看车窗外驶过的铁轨。
“金狗,还有多久到,我咋想吐呢?”
金狗拿手臂挡了下过道推搡过来的路人,嚼着香喷喷的牛肉干:“想吐?诺,橘子皮。”
“姑奶奶你忍一下,洪城还有几分钟。”
珑灵皱着鼻子,挥了挥火车上乱七八糟发酵过一晚上的气味,不由生出一丝后悔,她屁股都坐麻了!
早知道这么受罪,还不如留在山上,遭了一顿打不说,大堆宝贝也带不走。
火车“哐当哐当”作响,乘务员喊着“到站了”。
珑灵蹭地站起来,蹦哒两下,单手提起绑得扎实的棉被,甩到肩膀上,迫不及待推着张望的金狗。
“赶紧的!”
金狗头一次乡下进城,对这几年冉冉升起的新星——洪城半点摸不着头脑,他听见珑灵的催促声,再一次看了眼大牛哥的信纸。
“大牛哥来接我们,至于活儿,看他怎么说。”
改革开放后,被压抑许久的人们审美解放,月台的人潮鲜艳像五彩的月湖石,珑灵眼睛发亮,盯着那些饱和度极高的衣裳眼都不带错下。
她像淌进清澈见底波光粼粼的湖水中,方才别扭难受的劲一下子全消了。
“!”
珑灵走路都像蝴蝶翩翩,就差凑上去,扒着朵花理个清楚。
亮堂的车站,奔走的人群,乍一眼望去,金狗吸气都是强装镇定的频率。
他人穷志不穷,不肯让人瞧他的土气,钞票成山的豪情和陌生的隐怯,在他的心中摇摆成天平上的砝码。
拽着珑灵的胳膊,金狗昂着下巴搜索着熟悉的面孔,他突然举着胳膊,朝某一个方向挥了挥:“大牛哥!这儿!”
悬着的一颗心落到实处,金狗和不在状况的珑灵扒拉开人群挤过去。
抹着头油的花衬衫摘下□□镜,接过珑灵手里的蛇皮袋,敲金狗脑门,“在外头叫我'姚宝嘉'。”
金狗“嘿嘿”笑,勾他鼻梁上的□□镜,一把揽住姚宝嘉壮硕的肩膀,“宝嘉哥你现在发达了啊。”
姚宝嘉哥俩好地揽回去,“洪城遍地捡金子,哥跟你说,我现在手下管着十几号人,轻松得很,伸手捞钱。”
他晃了晃裤腰的黑盒子,“认识吧,BB机。”
珑灵听见金子就精神抖擞,她拉下鼻梁骨间的□□镜,把新鲜玩意扔回给姚宝嘉,“大牛哥发财啦,说说呗。”
姚宝嘉手忙脚乱接住,左右翻看,后怕地别在头顶。
珑灵长得精瘦,宽大的褂子衫穿在她身上像偷穿了大人的衣服,姚宝嘉从她蓬松的短发一路扫到腕骨,没好气说:“你想一出是一出的,出来又闹了一阵吧。”
“瘦得跟个猴儿似的,这个样子怎么赚大钱,回头好好补补。”
姚宝嘉着实头疼这个远房表妹,从小没个女孩子的样,爬树摸鸟蛋,瞎捅马蜂窝。
最让人闹心的是,这孩子压根不懂什么叫危险。
他记得有次村里的大小伙下河歇凉,还没他肩高的珑灵偷摸着过来,甩开丫子噗通跳进水,姚宝嘉被水花溅得,当时就慌了,珑灵可从来没学过水啊。
他招着人扎猛子捞她,这混东西埋水里到处钻,他看她游得像条泥鳅一样,滑不溜秋灵活着,松了口气后,火冒三丈。
姚宝嘉叹了一口气,心说,这出了山,包袱就接到他肩膀上。
想到自己这条命,姚宝嘉看着眼巴巴的珑灵,吹牛的劲消了。
这两年鼓囊囊的荷包多半要瘪下去。
穷人命,富人病。
姚宝嘉眼神幽幽打量珑灵,暗暗警告她老实点,洪城可不是那乡嘎啦,由不得她折腾。
珑灵掏兜嚼牛肉干,无辜看回去,在她大牛哥和金狗身上转了一圈,默契又抓了把牛肉干摊开。
诶。
姚宝嘉带她和金狗回他的出租房。
姚宝嘉喘着粗气,扛着行李,爬到六楼,他穿过狭窄的走廊,和正在炒菜的大娘笑呵呵打招呼。
“来客人啦?宝嘉。”
“是啊,今天吃得好啊婶。”
红焖鸡的香气热腾腾往珑灵鼻子里钻,勾得她饥肠辘辘的肚子咕噜叫。
珑灵流连地在大娘身边,瞄了几眼,突然想起什么,又克制地收回视线,蹬蹬追上前面两人。
姚宝嘉卸了行李,长呼一口:“诶哟,我当初在码头扛水泥都没这么累过。”
珑灵挤开挡在门口的金狗,窜进屋,听见这一声,接嘴:“大牛哥你现在都这么虚了。”
“小孩子家家的,少听嘴碎婆子闲话。”
室内光线不好,珑灵拉开窗帘,眼前大亮。
喝了口金狗孝敬来的水,珑灵轻悄抚摸面前的桌布,蓝格子花色,上面摆着一台银黑壳子的收音机。
珑灵认得这个,她在村长家玩过!
她喊了声另一头翻箱倒柜的姚宝嘉,“我能听这个吗?”
“别听了,我带你们去下馆子!”
珑灵像夺了食又被塞了一块肉,她既想听又想吃,睁着绿蒙蒙的眼珠观察姚宝嘉的脸色,寻思着东西不重,可以揣上。
姚宝嘉走出来,似乎看穿她的心思,连忙拉着她的手腕快步出门,催促捣鼓挂钟的金狗赶紧出来,他要关门了。
三人来到临街的一家餐厅,装潢看着就烧钱。金狗局促走进前厅,珑灵跑进去,花蝴蝶乱窜,金狗吃惊她不知道说了什么,迎宾小姐笑得花枝乱颤,她竟然摸起人家红色旗袍。
姚宝嘉丢不起这面儿,赶紧走人当不认识。
“嘉哥,最近上新品了,来点不。”点菜的服务员似乎认识姚宝嘉,熟络地勾选菜单。
“上!”姚宝嘉朝金狗颔首,“吃啥就说,你宝嘉哥有钱!”
金狗咧嘴哈哈,坐在宽阔的座椅上缓下自己土包子没见识的谨瑟,不客气说:“高升排骨,笠计虾球,太极鱼羹。”
“再来个青花瓷桂花慕斯。”姚宝嘉补充说道。
服务员离开包厢,金狗调侃姚宝嘉,“你现在吃糖了?”
“小灵爱吃甜的,不让她吃着回头又闹。”
“快看!”
珑灵推开包间门,眼都不瞧里面新鲜稀奇的装饰品,亮起手腕在两人面前晃。
澄黄的水晶珠子盘了两圈挂在她浅麦色的手腕上,在通明的室内闪闪发光。
“哪来的?”
“那个姐姐送给我的!”珑灵看他们表情都不带一个变化,撇嘴仔仔细细地仰头在灯光下看起来,“这么好看,不识好货。”
“地摊一两块都能买到,瞧给你稀罕的。”金狗不像珑灵被管着待在山上几亩地,他打眼一看就知道手串什么货色,何况这颜色,亮得很,太丑。
“有个词……叫'情真意重'!你懂什么。”
金狗不惯她,本来要反驳,话没出口就被姚宝嘉打断:“好了,菜上来了,赶紧吃!”
珑灵哼了两声,故意抢走金狗面前最大最香的虾球,得意地朝金狗回味地慢嚼细咽,一改往常的风卷残云。
金狗眼角觑她,不屑地低头。
嘴被香得流油,珑灵两筷子塞一个鼓鼓的腮帮子,收了心思说话。
“这是什么?”珑灵指着眼前推过来的那碟小巧点心,转头问姚宝嘉。
“甜的,赶紧吃,别说话。”
姚宝嘉最怕她十万个为什么,一旦开头就问个不停,他是读过几年书,也经不住这样盘底,他肚子里有多少墨还用证明吗,头都要大了。
小文盲一个,不知道哪来这么多好奇。
珑灵咕噜咕噜灌茶,心满意足腆着肚子和两人出了餐厅。
“大牛……宝嘉哥。”金狗如今兜里光得没几颗子,他看着街上的车水马龙,灯红酒绿,心里空得很,“你看我们干点啥好?”
珑灵心大,这会也转过头盯一身阔气的姚宝嘉。虽然不愁吃穿,但她不嫌金子多啊。
心想,老老实实赚小钱,找对路子赚大钱,跟大牛没错。
被两人视为希望的姚宝嘉放远视线,金碧辉煌的高楼屹立在洪城的中心,他掏出万宝路,叼了根烟点着,火星闪烁,烟雾弥漫。
珑灵抬手挥了两下,看着姚宝嘉的侧脸竟觉得他有些深沉。
装范到位的姚宝嘉满意地收回余光,指着那栋建筑,“洪城有名的销金窟——金尊夜总会,有钱人多得很。”
“你们知道我赚了不少钱吧。”
珑灵想了想他前年在老家修的两栋水泥房,刷了雪白漂亮的漆,若有所思,“嗯嗯”点头。
“我寻思着是先前年年烧的香显灵起作用了!这做生意还是要靠贵人拉一把,我去算命那老先生都说我命中带财。”姚宝嘉克制一拍大腿的冲动,语气上飘。
金狗支着耳朵半天没听到重点,没好意思催他,拿脚踢了下路上的小石子。
“然后呢?”珑灵听得津津有味,跟听剧似的。
小傻子。金狗默默吐槽。
姚宝嘉抽了口烟,熟稔地从鼻腔吐出来,轻描淡写,“然后,我帮了人一个小忙,谁知道是金尊老总的小公子的事,有钱人漏了个手指缝,我就成了一家卡拉OK的经理。”
“卡拉OK?”珑灵眼睛往上转两秒,瞬间落下来,“很有钱?干什么的?”
金狗噗嗤一声,然后敛着嘴角回视珑灵瞪过来的目光。
“钱多的乐子,唱歌的。”
姚宝嘉用眼角瞟他们俩,直起大拇指和食指,烟圈晕开渺茫的黑夜,满意听见惊呼,“这是最基本的,有的是外快。”
“那我跟着你打杂,宝嘉哥带我混!”金狗想着那个“八”,心脏砰砰跳,想到红彤彤的钞票四方八面来的场景,他和珑灵一同扯着他的膀子。
“我也要!”
姚宝嘉本来想轻飘飘吐出“行”,听见耳边那只小麻雀叽叽喳喳的吵着要去,顿时感觉撕裂愈合的肩背隐隐作痛起来。
“你?”
不是姚宝嘉看不起她,实在是他在里边混了几年,太知道人的恶劣和下流。往这些地方钻的,心思能清白吗?
他这个表妹皮是皮了点,笑起来跟向日葵样的灿烂,小时候白白嫩嫩水灵灵的,年娃娃一个,后来漫山遍野疯跑,加上不知道咋想的,珑灵妈给她留个假小子似的短碎发。
姚宝嘉拿眼角嘘她,让珑灵赶紧打消这个念头。
指不定就有人心思龌蹉,盯上这姑奶奶,那到时候是替谁收尸?
“你先进工厂,我打点好让你挑个轻松活,其他我慢慢物色好工作。”
珑灵鼓着腮帮子,不情不愿地同意了。
这里不是月湖村,她只能指着两个同乡,现在可不是她任性的时候,珑灵最会看眼色,知道了大牛哥态度,闹也闹不起来。
只是——
珑灵一脸艳羡,仿佛已经看到跟她一样穷酸的金狗发大财娶洋妞,左手一台BB机,右手一台小轿车。
她踩着两人被夜灯拉长的影子,默默许愿天降横财,烫最拉风的爆炸头,穿亮亮发光的漂亮衣服,做月湖村最靓的崽!
三人饱着肚子回出租屋,正好遇到出来洗漱的大娘。
大娘端着盆应着问好,神色古怪地在姚宝嘉和金狗身上转了一圈,等他们走远几步,悄悄拉住珑灵的衣袖。
“孩子你被他们打了?”
大娘不等珑灵说话,很是理解她的沉默,斩钉截铁道,“这种男的马上报街道办处理,绝不能容忍。”
她摸着珑灵手腕,推高她的衣袖,露出几道细细的红痕,穿过肩膀远眺那两个壮硕的背影,咬牙切齿,嘀嘀咕咕心疼瘦小的小可怜。
珑灵没反应过来,她愣在原地任她打量,直到大娘推高衣袖,珑灵难得不自在缩回手,支支吾吾:“我不小心擦伤了。”
然后猛地甩手,蹦跳两下,给她证明:“我皮糙肉厚,没事,再说他们也不敢打我。”
珑灵总不能告诉她这么大还在挨珑妈的揍吧,丢人。
她可是要出来做大事的,怎么能让人觉得她是个没断奶的小娃。
大娘摆明不相信这劣质的借口,听见珑灵道谢,目送她追过去,恨铁不成钢地叹了口气。
打这之后,姚宝嘉看见大娘横眉冷眼对他,二丈和尚摸不着头脑。
“我睡沙发,金狗打地铺,小灵睡床。”姚宝嘉抱了床薄被,拉开客厅的帘子,招呼金狗。
挂钟嘀嗒嘀嗒转,金狗枕着手臂,盯着黑黢黢的天花板,想和姚宝嘉说两句明天的安排。
姚宝嘉支手敲一旁的桌子,“明天说,小灵睡着了。”
珑灵绵长的呼吸声透过薄薄的门板,和皎月的银辉相伴,为她编织一个美梦。
金狗繁多杂乱的思绪平静在静谧的夜色,模模糊糊想着,倒头就睡,心真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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