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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仇
李延秋倏然从床榻上坐起,心里惴惴不安,指尖无意识揪紧被褥。
一缕风穿过窗缝直往她怀里钻,裹着春末独有的料峭,游向四肢百骸,剐出细密的战栗。
她把手探进心口摸摸,微怔,明明剑伤早已愈合,为何心跳仍如惊鹿?
掌心下的素娟裁就的衣衫是今早新换的,主人家是个十五岁的小姑娘,身形尚未抽条,这衣裳穿在她身上有些不合身,紧而短。
从屋檐上坠下的水珠‘滴滴答答’落在青石板上,她鬼使神差地下床。
门扉甫一拉开,混着新泥气息的凉意扑面而来,她不自觉的拢了拢被风吹得微张的领口,遮住锁骨往下未褪的玄色妖纹。
雨细线般落下,虽小,却也将人留下的泥泞足印洇成了团团水墨。
算来在此处养伤已有半月。
半月前,她被几个黄芽期的小修士围困追杀,彼时正逢体内妖气与人气冲突,竟毫无还手之力。
几人手在发颤,连剑柄都捏不稳,剑锋却那么的锐利,在她身上留下数不清的血痕,刺的她血肉横飞。
或许还尚存些运气,迟迟没被杀中要害。
那领头的少年自觉有些尴尬,涨红了脸,干脆收剑入鞘,冷哼一句“天道轮回自有定数”,便带着人流水一般哗啦啦离去。
感受到体内的妖气渐渐平息,面颊上的妖纹隐隐散去,伴随着妖气反噬带来的剧痛,她终于支撑不住,两眼一闭,就地晕过去。
再醒来,正对上一双亮晶晶的圆眼睛,眸子里闪动着惊喜的光。
于是这半月,李延秋被小姑娘好生照顾着用药休息,加之身体强悍,好了个全乎。
今日正逢弟子休沐,小姑娘仔细用油纸包好从斋堂买来的杏仁酥和枇杷蜜,给她留了两块在桌上。
便拎着细绳,不怀好意的一步一甩,溜溜哒哒下山,脑后随意束起的马尾辫晃出欢快的弧度,背影颇为潇洒。
往常想到这,李延秋总是会忍不住摇头失笑,这会却是怎么着都笑不出来。
她无端心悸,剑鞘的嗡鸣应和着她紊乱的吐息,待回过神时,剑已出鞘,带着她掠过云雾缭绕的山脊。
?
陈安村的轮廓在雨幕中若隐若现,依山傍水,地势平坦,田地连绵,十余户人家像星子般散落在各点。
往常必定是一幅安静祥和的景象,今日却不同,田里没有四散的农人,乌压压的围聚在一处宅院。
李延秋御剑而下,落在人群外围,灵剑挽了个漂亮的剑花,掠起一线水织成的银丝,轻巧入鞘。她心中隐隐有个不好的猜测。
拨开人群,映入眼帘的景象果然不出所料,让她心中一紧。
门柱下直挺挺的躺着一个中年男人,衣袍脏污不堪,嘴角挂着干涸的血迹,随着雨的落下,越来越淡。
而那个小姑娘,陈金鳞,双膝跪地,面前躺着个四岁的女童,脸色青紫,看那散落的成缕的鬓发,以及湿透的皱巴巴堆叠的衣衫,就知道是刚从旁边那个清浅的水池子里捞出来的。
陈金鳞把手交叠着放在女童的胸骨下方,颤抖着不停地按压,往常笑意盈盈的眸子低垂着,纤长的睫毛颤抖,抖落凝聚在上面的分不清泪或雨的小水珠。
“让我来。”情况紧急,李延秋大步上前,左手拨开陈金鳞,右手两指并起,将灵力凝成寸芒,没入女童的膻中穴。
“噗!”女童猛地吐出一口水,剧烈咳嗽起来。
陈金鳞膝行上前,一把捞起女童,死死抱在怀里,刚才呜呜咽咽的嗓子终于大开阀门,放声大哭,诡异的和女童的哭声重叠,合二为一。
李延秋踱步到中年男子身旁,不用探鼻息,看一眼就笃定已咽气多时。他跟陈金鳞有四五分像,结合年龄,猜得不错应是陈金鳞的爹。
环顾四周,院中没有别的身影。
李延秋又将视线放在男人身上,他的右手半握,牵着什么似的,可掌心却空空如也。
她瞥了眼狼狈相拥的两个女孩,上前将二人扶起来,沉声问:“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
陈金鳞也想知道怎么回事。
这具身体多少岁,她穿来这个世界就有多少年。前世尚在襁褓就被人丢弃,在福利院长大,到了年龄出社会工作,什么都不会,勤劳与能吃苦不再是成功的条件,空有一张漂亮的脸蛋,却没带来便利反招来骚扰,一直挣扎在最低温饱线上,眼见着升职加薪生活快要好起来,疾病如洪水猛兽来的迅猛,她还没反应过来,两眼一花死在出租屋的小床上。
房东,我对不起你。
扯远了,死了以后她被揉面团似的,塞进一个黑漆漆的小容器里,原以为未来某天她会被人上下晃晃,掀开盖子,以一缕残魂的形式幽幽飘出来,给恩人撂下一句“你可以帮我实现三个愿望,你问我就说”。
为什么不是她问恩人?废话,啥也不会,指望她啥。
又扯远了,这次幸运极了,出生才发现自己变成了个小婴儿,爹坚朗和蔼,娘虽然聋哑却温情,两人对她,简直是捧在手心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从宝珠、金珠、明珠几个名字里千挑万选,选出了个金鳞来。
爹的原话怎么说来着“世间宝珠不少,唯我家来了条小金龙”。
虽然在一众云霓、星澜、月汐、清漪、碧落……中,她的金鳞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不过这有什么关系呢,爹娘高兴,她就高兴。
陈金鳞被呵护着长大,也仗着自己受宠,提了三个愿望。
第一个愿望:要个妹妹。
那年十岁,她在田坎上瞎转悠,听见一家佃户院内传来婴儿越发微弱的啼哭声,发觉不妙,一脚踹开栅栏门,推开阻拦的手,捞起面朝下溺在水桶里的女婴。
佃户的男主人还在怪罪妇人淹的迟了,力道小了,徒生事端。
陈金鳞没管周围的嘈杂,抱着女婴回去找父母,当即认了个妹妹叫作陈玉鳞。
第二个愿望:想飞。
这是她抛开现实的最浪漫的愿望。
作为一个来自二十一世纪的现代人,每当她在短视频平台上刷到祖国的万里河山,风光各异,就觉得应该用上帝视角观看,违背科学的质疑人是不是进化的失去了飞行能力。
一朝来到能御剑飞行的修仙界,看到头顶衣袂飘飘的仙子,脚踏至宝灵剑,三五流星般划过,留下道道引人神往的茫茫剑气,怎能不兴奋、怎能不激动!
于是十二岁那年,她被送上了这十里八乡唯一的修仙门派—吹雪门。
虽然她是个废柴,完全无法凝聚灵气,父母也似早有预料,劝慰她莫要伤心慢慢摸索,不急,不急。
第三个愿望,也是难度最大的愿望,需要用四个人的四个人生来实现—永远幸福快乐的生活在一起,童话般的结局。
可生活不是童话,不论是二十一世纪还是修仙世界。
陈金鳞看看面色渐渐恢复如常的妹妹,再看看吐血身亡的爹,找了找不知所踪的娘,质疑自己是否太贪心,还是,命该如此。
门口传来一阵骚动,一名妇人推搡着人群挤了进来,她身上穿的褂子打满补丁,一手放在腰上,撑住浑圆的大肚子。
“小姐,”先是尊称了声,眼神闪躲,结结巴巴的说:“有个仙人追着妖人来了这,广袖一挥,把人摔倒在地擒了去,没、没想到,殃及到了老爷一家。”
陈金鳞不可置信,哪家仙人下手这么没个轻重,修仙之人不是最重因果吗?
她忙不迭追问:“她长什么模样,身上有什么特殊的地方?”
自然是没有的,妇人说,她眼力最好的小子狗蛋儿,眼睛望过去,那仙人的面上只发散莹莹白茫,模糊了五官,当真是神异极了。
只知道着一袭青衫,不染纤尘,身形是个女子,就那么拂一下,妖人就像是泥捏的,轻飘飘飞出去又落下,血溅三尺软倒在地。
“差距如此之大,也不知道怎么劳的动仙人大驾,追到我们这个穷乡僻壤的地界来。是那妖人太猖狂害人性命,还是仙人太善良举手之劳。”
谁知道呢?
反正陈金鳞不信,有人拿她当猴耍,依高境界修者无利不起早的尿性,不是妖人身上有宝贝,就是她家里有宝贝。
想到这,她把陈玉鳞塞进李延秋怀里,五步并作三步,酿酿跄跄跑进楼内。
一楼堂屋里,八仙桌背靠地砖四脚朝天,供桌也是如此,香烛水果散落一地。
捞起下摆别在腰间,搭上扶手沿着木制楼梯一路向上,猛地撞开卧室门扉,里面雕花木柜散架的七零八落,妆奁里的珠钗散作满地星子,叠放的整齐衣物以及码放的零碎小玩意,全如狂风过境般散落一地。
最里层的暗格赫然洞开。
“啊,”陈金鳞苦着一张脸,泪水在眼眶里打着转就是掉不下来,她忍了忍,没忍住,低笑出来,不自觉的掰着手指,笑声越发大,“哈哈,哈哈哈哈……”
多大,大到院外乌泱泱的人全听见了,气氛凝滞两秒换了个话题,从“青衫仙人擒拿妖人误伤平头百姓”到“地主小姐疯了”。
大到李延秋蹙起眉心,怀里的陈玉鳞害怕的小声抽噎。
都说天才和疯子只一线之隔,笑和哭也同理,谁也不能笃定是哪一刻变化的,陈金鳞的哭喊声声泣血,听者落泪,闻者伤心。
都知道她哭死了的爹消失的娘,只有天知道,她哭自己两世为人,没能拥有个平凡的家庭。
她侧着脑袋趴在墙面上,忍不住狠狠砸了一拳、两拳、
再一拳,是软的。
耳边传来一声女子的闷哼,她睁开迷蒙的泪眼,不知何时上来的李延秋,怀里抱着陈玉鳞,两双眼睛齐齐注视着她,陈玉鳞惊惧与担心交织,怯怯地喊她姐姐。
李延秋呢,李延秋的眼神她读不懂,总之,回望那深潭无波的黑沉沉的眸子,她莫名的平复了情绪。
李延秋的一只胳膊支着墙面,掌心已泛起青紫,仍紧紧包裹着她的拳头,将温热传递给她。
她竟然,一拳砸进了李延秋手心里。
李延秋也是傻,不拉她的胳膊,反用掌心生生接了她这一拳。
她想把自己的拳头从李延秋掌心里拿出来,稍一动作,伴随着一声轻喝“别动”,陈金鳞疼得倒抽一口冷气,登时停止了动作。
感受到被关心,人就会不自觉的释放委屈的情绪,她一头撞进李延秋怀里,额头抵着她的肩窝颤抖,污脏的发丝混着清浅的杏仁香。
热泪灼人。
“谢谢,”李延秋听见少女闷闷的哽咽声从颈侧传来,“你的手……”
她安抚性地轻拍陈金鳞的发顶,低低道:“没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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