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潺潺

　　已是隅中时分，宫门耸立的禁城内也因着日头高升而显得颇为热闹，只留这间位于整片禁城正西边的宫室沉静无声。
　　巴蜀进贡的上好金丝楠木被巧匠做成镂空牌匾安放于宫门之上，用上等青琅玕书写的“庆春宫”三个大字被栩栩如生的百鸟朝凤簇拥着。其笔势飘逸灵动，足以见题字之人心境是何其舒畅。
　　云寰殿内纱幔微动，久侯在旁的宫娥立马动身，点燃身侧的小香炉，门外的人闻见蘼芜香气则立马招呼人上前服侍。
　　几缕白烟飘动婀娜身姿，点燃了这座禁城里最大、最奢华的宫室。
　　方才寂静得只听风吹叶的殿内，不知从何处冒出五六个宫娥打扮的妙龄女子，她们个个举着晨起所需要的物什踏入楠木殿门，行走间无半分声响。
　　又有两名小宦官抬着一方屏风上前，遮挡住殿内景色，尔后轻脚退去，合上殿门。
　　除去穿着与其他宫娥奴婢不同的点香女子站着侍候在旁，其余留在殿内的宫娥皆跪坐在纱幔前，每个都离那铺盖在澄泥砖上的团花地毯一步远。
　　在宫殿主人未完全起身之前，她们整齐划一地低垂头颅，不发出半点突兀声响。
　　纱幔里的人儿在床上肆意滚了两圈后才堪堪起身，轻声朝外唤道：“汇芳。”
　　站立的女子闻言束起一侧纱幔，招呼来另一位与她穿着同样制式衣服的宫娥，一起服侍这位主人洗漱更衣。
　　人影攒动间，李承华已穿戴齐整，她顺手挥退多余的人，只留汇芳和刚才一起服侍更衣的刘佩珊在眼前。
　　汇芳熟练地将她黑缎一般的头发盘成发髻，刘佩珊则在一旁积极的挑选发饰，还时不时没大没小般询问着李承华哪种搭配更好看。
　　李承华望着镜中粉黛在身的自己，明眸皓齿，笑生百媚，确实担得起那“倾国美人”的称号。
　　随口敷衍回应佩珊一句，她询问起汇芳：“徐哲成人呢？”
　　汇芳将挑好的发饰一一别在李承华发间，认真回答道：“徐掌印与谢提督昨夜捉拿余氏叛党，并未回宫。”
　　“怎么这样素的颜色？”李承华这才认真打量起自己今日的装束来，望着头顶那白花花的簪子很不满意。
　　汇芳面露恭敬与忧愁，道出自己的良苦用心：“殿下，余尚书作为吏部主官，政绩丰厚，生前颇有威望，朝野中不乏追随他的人。如今余家独孙弑祖叛国，畏罪潜逃，家中无人能操持尚书身后之事，您虽已卸去余家新妇的身份，可若能主动为尚书操持，必然能为陛下争来许多支持。既是戴孝在身可不能穿着艳色，免得落人话柄。”
　　镜前人只当她汇芳没事找事，冷哼一声：“余尚书若是看到本宫去操持他的丧事，恐怕都要气得从棺材里爬出来找我索命。”
　　接连辅佐三代君王，忠君爱国操劳半生却被人设局杀害，唯一的孙辈被人陷害不敬皇室、通敌叛国，而凶手却借着他的死亡来获得声名与威望。倘若余尚书泉下有知，估计是会直接从棺材里跳出来掐死她。
　　“我若出去给余尚书主持丧事攒名声，指不定要被那群儒生指着鼻子骂。经此一遭，倒是坐实我克夫的传言了。”
　　“克夫的传言没怎么听说过，倒是经常听到外头人说咱公主是‘被作恶多端的阉贼用胞兄威胁利用的美人公主’……”
　　佩珊的话还没说完，汇芳脸色就已经变得紧张起来，立马开口呵斥。
　　仗着恩宠有些得意忘形的刘佩珊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口无遮拦。
　　在庆春宫服侍过的人都应该知道，紫阳长公主有两大逆鳞，一是登基半年后无端变得痴傻的皇帝陛下——李承华的同胞兄长李承吉；另一个则是当今权倾天下的司礼监掌印——臭名昭著的阎罗太监徐哲成。
　　刘佩珊刚刚那番话虽说只是学舌，却是将这两大逆鳞都碰了个遍……
　　瞥一眼李承华铜镜中那张阴沉得可怕的俏脸，她慌忙跪倒在地，扬起巴掌狠狠落在自己脸上，连声求饶。
　　“起来吧。”李承华的视线重新回到自己美艳的脸上，并没有惩罚刘佩珊。
　　毕竟堵得住她一个人的嘴，也堵不住悠悠众口。这些年她与徐哲成同流合污，清除了不少异己，可那些是是非非，到头来却是徐哲成承受了大半。
　　李承华知道，这也是徐哲成对她的一种保护，只不过她早已厌烦这种通过姻亲来里应外合的手段、摄权夺利的手段。既如此，让刘佩珊帮着骂两句，又有何妨呢？
　　梳妆打扮完毕，汇芳又传来膳食，李承华兴致不高，恹恹吃了两三口便不再动筷。
　　佩珊经过方才的事今日已是不敢造次，老老实实地立在边上打算今日不再开口，免得说多错多。
　　汇芳瞧见长公主不爱吃饭的老毛病又犯了，苦口婆心地劝起来，奈何心情不佳的李承华并不买账，象征性地拨弄两下就又停了筷子。
　　“徐掌印。”
　　两声清脆的叩头问安吸引去三人目光，金芒下走来一通身妖艳紫色的华服男子，头戴缠金蟒黑纱冠，眉长目狭，面不留须。明明是笑得意，却平白让人生出狂妄狠厉之感。那人腰间蹀躞花纹繁复且夺目，悬挂在上的却单单只有一件象牙雕兽嵌金银的扳指，随着步履走动在灿阳下晃荡不停。
　　徐哲成刚踏入殿门便闻到满室蘼芜香，他瞬时敛了笑，也不行礼，径直走到炉边灭了熏香。
　　两个侍女见掌印来访也很是识趣，默契地退出殿内。
　　“你不喜这香？”李承华看他第一件事居然是去盖香，心中更是不满，语气中竟有些捏酸吃醋的意味在。
　　“倒不是不喜欢，”徐哲成站到方才汇芳布菜的位置，熟练地挽起袖子，露出白皙有力的手腕，“只是知道你心情不好时才会点这香，故而感到郁闷。”
　　那指骨分明的手就着筷子为李承华夹来还没怎么动过的青菜。
　　徐哲成先前本就是名门出身，行动间皆是华贵守礼的君子姿态，若非父辈因政斗失败导致他被送往这禁城为奴，就凭他这让人挑不出错的仪态与邪魅面容，不知道会迷去多少女子的芳心。
　　闻到他身上若有若无、夹杂着湿润水汽的梅香，李承华便知晓他来之前是专门沐浴过的，不由得心情大好，又吃了几口，嘴上仍旧不饶人：“你郁闷什么？余家一倒，你手里抓着的东西可就更多了，我看你高兴还来不及，又怎会被我一介寡妇的心左右。”
　　“殿下又说笑了。”徐哲成一贯阴鸷的脸上浮现几分无奈。
　　见李承华是不打算继续用膳了，他便又主动服侍她净手。
　　轻轻搓揉着纤纤玉指，他的眉目也柔和起来：“如果没有殿下，又何来今日的我呢？”
　　“今日吃的比往常少些，不合胃口吗？”
　　明明是担忧人的话，却让边上候命的御厨吓得跪拜在地。
　　李承华的小性子还没收，她故意不让徐哲成拿着毛巾为她擦拭，而是一把将手放在他的衣衫上，将手上的水珠擦干：“那倒不是。是因为我好不容易得以回宫，某人第一件事却不是来见我，叫我食不下、睡难安。”
　　徐哲成并不恼，而是轻轻抓住她作乱的手，笑道：“那就是我的错了。今日正巧闲暇无事，带你出宫吃点不一样的。”
　　“我现在可是戴孝在身，明日还要去主持余尚书的葬礼，哪敢这般嚣张的在宫外游荡。”
　　“主持葬礼？”
　　徐哲成有些疑惑地望向她，瞧见她头上的素钗后心中了然，道：“操持白事可是很累的，天不亮就要起，您可熬得住？”
　　“要起那么早？”
　　徐哲成熟练地打开长公主的衣柜，从中取出一方帷帽：“你是朝中最为尊贵的女子，这点小事何须亲自操劳，礼部自会妥善安排。”
　　“更何况，他余家不敬公主在先，您又何须给他们好颜色？”
　　“既是如此我也就松口气了。与其耗时间和那些迂腐文官打交道，倒不如和你安静度日。”李承华接过帷帽，亮晶晶的双眸中洋溢着欢喜。
　　徐哲成回之以笑，与她一前一后走出殿门。
　　汇芳发觉长公主要出宫，立马跪倒在地：“殿下……”
　　“嘘。”徐哲成挡在她与李承华面前，修长的手指放在唇中，示意汇芳保持安静。那冰冷的眼神宛如从修罗地狱走出的恶鬼，散发着幽幽寒气，着实让人生畏，汇芳到嘴边的话也全都咽下了肚。
　　宫殿门外停着一辆镶金的黑色马车，是徐哲成在京城中惯用的马车。
　　车身宽广，装潢奢华高调，车前的两匹西川贡马更是油光滑亮，神采奕奕，无一不在彰显着车主人身份之尊贵。
　　“殿下安危有我护着，你们两个不必忧心。”此话说完，他便扶着李承华上了马车，撂下厚重的锦帘，隔绝外面的一切声响。
　　驭马师策马离去，留下汇芳与佩珊在原地擦着冷汗。
　　“你吓到她俩了。”李承华临行前悄悄掀开侧帘瞧到两丫头那副模样，嗔怪道。
　　徐哲成并未回答她，自顾自地将李承华头上那几根素得不能再素的簪、钗拿下，又从抽屉里拿出一根模样新颖的牡丹花簪：“看看喜欢吗？”
　　鲜红的牡丹花栩栩如生，中间花蕊也不知是用什么材质制成，会随着动作轻颤。
　　“哪来的？”
　　“昨夜缉拿余守则时不小心砸了一家苏州铺子，我要赔偿那铺主，他却不肯收。正巧看这牡丹花簪制作精良，便重金买下代替赔偿，借花献佛让殿下掌眼。”
　　李承华这才安心收下牡丹簪，徐哲成贴心地为她插在发间。
　　交谈间马车悄然停稳，徐哲成再度领着戴上帷帽的李承华下车。二人足尖落地的瞬间，刚才还热闹非凡的酒楼人声渐减，只有两三人还在低声细语。
　　直至他们一行人走上了二楼包厢，酒楼都还沉在一片安静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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