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乘人之危
陈今回蹲在缺了一个角的玻璃茶几边,一页一页算医院缴费单。
孟清突发脑出血住院,已经是二次手术,没能清醒,还在危险期。重症监护室维持她生命的机器运转起来,每天要上万块。
他本职是摄影师,入行两年,有几个相熟的导演,算是摸到门道,养得活自己。
出事后才知道那点钱不算什么,他忙得昏天黑地昼夜不分,也只是杯水车薪而已。
大夫说预后不佳,家属要早做考虑。
孟清大概还有求生欲,状态反复起伏,没彻底撒手。
说起来她对陈今回并不好。
孟清早些年酗酒,会打陈今回撒气,气头上不管不顾,提起来随便什么趁手的东西哪儿都敢招呼。
他那时候小,还坚信“父母之爱,没有分别”,有时会安慰自己她不是讨厌他,是恨他那纯种王八蛋的烂爹。
她也带着他去陈锋的家里闹过。
陈今回那时刚上小学,三天两头上着课就叫孟清接出来,坐几小时大巴站在陌生气派的铁门前,听孟清沙哑地边哭边骂。
孟清说,哪怕陈锋不要她,也得要这个亲生的儿子。再不行,抚养费总要给一些的。
他记得陈锋听完这话就是冷笑,撂下一句:“我又不缺儿子。你再来,看我有没有办法整你。”
门颤抖着被摔上,好大一声,吓得他捂住耳朵。
陈锋长相并不差,生气时表情却特别阴狠,成为陈今回很长一段时间的噩梦。
孟清还是一个人把陈今回养大了。
虽然她很少关心他衣食住行,他在能自己赚钱之前,过得乱七八糟的。
可她也没抛弃他,孟清勉强给了他一个家。
陈今回不能释怀,也做不到恨她。
有一回交六百块书本费,他没有,不敢向孟清要。
一大早站在班级门口徘徊着不敢进去。
他怕同学笑他,事实上背后也确实很多闲言碎语。
无非是校服不整洁、总是拖拉交学杂费、伪造家长签字、一年到头一双旧鞋两三件衣服轮流穿之类的。
流言总是插了翅膀一样。
他头一天请假,第二天好像整个学校就又传了一回他妈是小三破坏人家庭,他爸怀疑他是野种,也不要他。
小孩子,正是最天真直接,懒得掩饰虚荣抱团的年纪。
陈今回对此无能为力。
整个晨读他坐在座位魂不附体。
“陈今回!过来拿!”老师突然叫他的名字。
他愣愣地抬头,见孟清站在门口,把钱并那张交费的明细条递给老师,说陈今回粗心,不好意思麻烦您了。
孟清的声音好听,笑起来是特别温雅的那种好看。
他一直忘不了孟清额头上湿湿的汗。
他不确定这算不算一种病态的偏执,或者懦弱,但随便吧。
*
开空调电费太贵,陈今回最近不花没必要的钱。
租的屋子很小,闷热。他站在走廊的窗户边透气,有一丝夜风,比白天凉快。
头顶斜上方的灯泡接触不良,一闪一闪的。他在底下漫不经心翻微信支付宝账单,看甲方有没有结尾款。
朋友委婉地问他,状况如何,周转过来没有。
陈今回知道人家是在提醒自己还钱,两个月过去,最先借的没还上,反倒越借越多。
算起来可能有将近九十个。
陈今回下意识摸出烟盒,里面只剩两支,孤零零地靠在一起。是之前他囤在家里的,这下节衣缩食好,抽完就该戒了。
可是不够,怎么使劲去赚去省都不够,他只觉得筋疲力竭。
是不是真的不该再救孟清了。
他点燃一支烟,吸太急一时头晕目眩。
陈今回定了定,从联系人翻出顾乐知这个名字,低头发消息:
[顾姐,不好意思。我有事请你帮忙,你方便接电话吗?]
城中村太旧楼太拥挤,信号差得可怜。消息转了几圈才发出去,陈今回盯着屏幕,心越跳越快。
顾乐知很痛快地直接给他打了过来,话里带笑:“瞎客气什么。怎么了,有想进的组?想搭哪个导演么?”
顾乐知是很能干的经纪人。她这两年刚从大公司独立出去,自己做了工作室,手上艺人不多,还在初创期,但资源算是有保障。
说白了,顾乐知是通透聪慧的人,她自己就是招牌本身,经营人脉关系,交游甚广。
陈今回认识她是巧合,在片场顺手地帮过她一个小忙。
他沉默了片刻,本来想好的话又犹豫着说不出口。
“陈今回?听得到吗?”顾乐知疑惑。
陈今回话一出口嗓子就涩了,他听到自己用很怪的沙哑声音说:“顾姐,我最近要用钱……”
顾乐知一愣,顺着问:“小事,你大概需要多少?”
陈今回看着指间明明暗暗的火光,慢慢说:“我已经借过一些了。再跟你拿,也说不好什么时候能还。所以不用了,顾姐。”
后面哪怕醒了,也有漫长的恢复期。救急不救穷,陈今回受过无数冷眼,这个道理从小就懂。
他一鼓作气说了下去,“我是想……顾姐人脉广,冒昧请你帮忙,有没有赚钱比较快的……兼职。”
也许是说得太含糊,也许是跟他这个人平时的个性太不相符,又或者顾乐知单纯地震惊原来一个幕后摄影也有这样的想法。
总之空气一时静默了。
陈今回心里不安起来,他想说算了挂断电话,又执拗地僵立在原地。
顾乐知说:“这样。”
陈今回就知道,她听明白了。
她语气很和缓,“你如果真的想要交朋友,是会有的。”
“再想想也成。咱本身不是非要人捧才赚得来钱的行当,真的成天看人脸色,犯不上的呀。”
可能最近压力太大,陈今回很轻易就莫名感觉眼眶发热。
他压低声音,平静地说:“没事的顾姐,要多谢你。赚钱嘛。”
“树挪死,人挪活。”他还有心情开玩笑。
顾乐知模糊地“唉”了一声,没有再劝:“那么放宽心,等等吧。”
*
陈今回站到利德大厦前时,意外感到一种安定。
比起在欠款累积的日期前无能为力,他总认为试图掌控生活是更好的选择,尽管掌控的途径并不正当光彩。
顾乐知叫他到利德大厦一层咖啡馆,她约了一位姓徐的投资人谈项目。
顾乐知与对方私交尚好,说徐总是雷厉风行,很利落的人。
她安排他先到,徐总就住那边酒店,先聊一会儿。自己刚落地,从机场赶来。
后面还没来得及交代更多细节,顾乐知那边有更要紧的电话,只得匆匆挂断。
“不用担心,徐总很年轻,我跟她讲过了。就是先认识一下,你直白一点别太腼腆了。敞开聊,我觉得她喜欢你的长相的。”
陈今回是这样被叮嘱的。
他从酒店大厅穿行而过,在侧翼找到了咖啡馆的入口。
时间很早,人影寥寥。
陈今回本想在吧台点一杯浓缩,也算找点东西捧在手里缓解尴尬,看过价格,果断放弃。
排除掉一对看上去刚成年的小姐妹、一个鬓角有银色的中年商务男,只有角落的青年符合顾乐知的模糊描述。
衣着讲究,面容英俊,神情冷漠,手边架着平板,划起屏幕来漫不经心——年轻影视投资人,特别年轻。
感觉在等人,又不很耐烦,等得心情不大好——雷厉风行。
对上了,一切都对上了。
最在预料之外的,就是徐总是个男的。
……
幸好他从事影视行业,对性取向包容度已经很高。
直男,往往直着直着,下次见面就弯了。
后来就悟了,性向是模糊的、流动的、会骗人的。
所以陈今回很快镇定下来,遥望徐总放进剧组也绝对能够脱颖而出的英俊小白脸,猜测他在一段同性恋关系中扮演的角色。
毕竟这也关系到自己的工作具体内容,上下左右什么的。
可能是这种打量持续的时间过长,陈今回在若有所思的游离间终于对上一道冷然的凌厉视线。
他在这种审视里,耳廓的温度骤然上升,一时愣住,甚至没有来得及慌乱地移开目光。
男人的脸微微侧过来,是一个询问的姿态。
陈今回看进那双眼睛,辨别不出里面的情感色彩,也摸不到底。
只有顾乐知的声音神奇地在心里回荡,直白一点,直白一点。
确实也不想显得太生疏幼稚,他尽量自然地走到跟前,“您好,您约了人吗?”
“......”对方沉默着点了下头,没什么表情。
“我可以坐吗?”
“请坐。”
没拒绝,很客气,但非常冷淡。
陈今回当下感觉没戏,好像人家根本没有什么兴趣。那怎么办,难道让顾乐知再介绍一个吗?
他终于在慌乱中清楚地认识到,自己根本对如何从事金丝雀这份工作一无所知。
陈今回甚至不知道应不应该先提起顾乐知。
人在迷茫时就格外想要回到熟悉的轨道,回忆着第一次面试摄影助理的场景,他试探地开口:
“我......自我介绍一下?”
“好啊。”对方应得很简短。
这种笃定和云淡风轻,给了陈今回一种对方知道他是谁、想做什么的知觉。
对啊,顾姐多少有提前打过招呼。
他迅速总结想象中情人应当具有的美德,并硬着头皮试图证明自己拥有这种特质。
别矫情。
“我叫陈今回。身高182,身体健康,无不良嗜好,运动习惯是游泳和长跑。如果您对身材有具体要求,我会调整来尽快适应。”
“在……私人场合您有什么特殊的习惯偏好,我会提前学习,好好配合。”
“我是很善解人意的,也不会乱说话,尽量随叫随到。”
“徐总,请多关照。”
他不知道这样介绍算不算直白,但感觉是够怪异,他几乎靠语言的惯性生涩地说完这一段莫名其妙的“推销”。
坐在对面的男人骨相很好,不笑不说话就有种生人勿近的凛然。
陈今回的手指无意识地纠缠在一起,用力互相握紧,到皮肤微微缺血显得苍白。
一个极力克制不安的举动。
面前的男人了然地小幅度挑眉,似笑非笑。
他淡淡道:“挺好,但我姓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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