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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阿娘,这趟活计走下来,您总该让我自己接事干了吧?”
越云天从越鸥身后半钻出脑袋来,手一边往她腰间的蹀躞包里探,一边有些讨好地开口。
“手拿出去,再贪嘴吃糖吃个没停牙烂完了别找我哭。……不是早和你说过这事了么。并不是要叫你成日闲着,只是你如今也才十二,都不必想正经走镖护卫的单,哪里的主家会放心让你担活?”她正骑着马。手上把绳的动作也不停,说着又回头看一眼越云天油黑饱满的半个脑袋,低低哼笑一声:“况且你现如今连在我手下过十招的功夫也没有,还不如想想该怎么补上你逃的课练呢。”
"都出来了也要练么?!阿娘……"
越云天扮出一副可怜兮兮的脸。越鸥给她定的课练一日便有三个时辰,晨起要练功,饭后要练功,睡前还是练功;这还不算上单独教导的时间,若把那也加上,一日便有大半都是在苦练。也因此她总爱跟着越鸥出门,到底心疼她年纪尚小,路途中管得松懈许多,逃掉几次也会轻拿轻放地过去。
此次是越家武行接了邻县郑家瓷具行的委托,要运两车的货到州府。路途算不得多远,给的时限也不紧迫;越鸥受不得女儿一直闹腾,索性就带了她一起出门。眼下刚从邻县拉了货,将将行了一个时辰的路,道旁已没什么人烟;放眼望去只有春季低矮而茂密的草木,如层层叠叠厚重的绿纱般盖住土地,甚至有些蛮横地延伸到路中。偶有几声短促而尖利的鸟鸣穿梭回荡在远处林间,倏尔便消逝了。长而窄的泥泞小道间,只有她们这一队车马匀速前行。
越鸥听完就勒停了马,转过身来盯着越云天看:“你才十二岁,是还可以任性。但不是何时都……总之,既选了就没有回头的道理。”她摩挲一下女儿的脸,虎口粗糙的疤刮在越云天脸上,透出奇异的暖意来,“该来的总是逃不脱的。”
她的神情中蕴含着一种难言的、寡淡的悔色,这种能称得上脆弱的表现在越云天不长不短的十二年人生里也没有见过几次。越鸥像山岳一样立在她的生活中,她呵护越云天,但绝不愿宠溺她;对她没有什么出人头地的要求,但绝不许她懈怠。她这种要强的人,别说面对女儿了,就是上坟时也罕见哀色;这偶现的一缕愁思顿时勾起了越云天的好奇心,她正想顺着话头问下去,越鸥的神色却骤然变化,一把捂住了她的嘴:
“戒备!!”
她是压低了嗓子吼的,后头跟着的伙计听见了顿时抄起手边刀枪,无人应声,只沉默地摆出戒备姿态;一行人呈护卫队列,将货车牢牢护在中间。
越云天的整张脸都被捂得发疼,她不敢乱动,只能左右打量:从越鸥宽大的指缝间,她什么也瞧不见,仍然是那片杂乱的郊野、斑驳的绿,沉寂得只能听见母亲因为运势而粗重的呼吸——越鸥身上带着陈年旧伤,平日少有动真格的时候。她控制不住自己的心慌乱地发散,几息胡思乱想间,只觉额上一片细密的冰凉——下雨了。
雨幕将眼前的一切蒙上灰白。
“该来的……总是逃不脱的……”
有一道粗哑的声音响起。如老鸦嘶叫。溶溶雨间,有一黑衣人突现。
“……若当谶言,倒是合你。”
刹那间白光一闪,越云天被丢下马滚落到车后时才意识到,那是越鸥拔剑了。
“既要杀我,却连面也不敢露么?”越鸥已跳下马,持一柄通体泛蓝、熠熠有光的长剑,立在道中,打量着从丝线般雨幕中无声无息走出的黑衣来客。……是旧敌?还是寻仇?自己已在此地十五年,为何会有突如其来的截杀?……她脑子里极快地过了一遍,一时间却难以确定。自己伤重不治、武力大失的消息是早就安排好的,纰漏到底出在哪?
越鸥短暂的思考被掠至身前的刀光划破了。黑衣人自说完那两句不祥而讥讽的话后再不开口,只一瞬便抽刀前攻,眼看一击已逼近越鸥胸腹,角度极狠辣刁钻;越鸥扭身后跳,长剑极快的往身前一送、截住攻势;那刀上极重的力道顺着腕骨一直传到整条手臂,令她神色更慎:此人实力之强,只从这一刀便能得窥!
“你究竟是……!!”诘问的话还未脱口,下一刀又攻至,越鸥咬牙才抗下几招;她虽说是借假消息隐退,右臂的伤却也是实打实的,大战中伤达经脉、肌骨迸裂,多年以来也只是堪堪休养了小半,几轮对招下来必要落下颓势。强行运劲所致的隐痛已经到了难以略去的地步,越鸥心中的不安渐重,但越是过招她便越咂摸出一种诡异的熟稔来,黑衣人的招招式式都像是带着钩子,要将她扯回某个场景……某个决不能忘的人……与刀……
长剑向上一挽。
越鸥将黑衣人的斗笠挑开。
“你是……罗……!”
这姓罗的女子干脆顺着动作将斗笠甩下,溅起一道泥痕落在脸上。斗笠下是一张残破得接近可怖的面容;焦褐翻卷的皮肉几乎覆盖住了五官,本该是右眼的位置被扭曲的皮肉挤作一条细缝,唯余一只光秃的左眼,被越鸥的一句话激出无穷的怨毒。
“大名鼎鼎的卷浪剑,也会记得我这样的小人物么?”她握刀的手更紧了,手骨简直要被捏出碎裂般的响声,“你害了我,害了殿下,居然还苟活了十五年之久……午夜梦回,可曾想起前尘旧誓?可曾悔过失信与我?!”说罢又覆身而上,刀光舞得密不透风,招招都毫无余地向命门而去;越鸥只觉身心都被那刀光攫住,一时不察,几处都见了血。她咬牙后撤,勉强得出一线空隙,提气吼道:
“罗沛若!当年之事罪魁祸首到底是谁,你心中当真毫无猜测吗?!”
“我管什么罪魁祸首!伤了殿下的是你,放那一把大火的,不也是你么……你骗了我!是你骗了我!我找你,找了你十五年……我不信你会死……你果然活着,要等我来杀你呢……”
罗沛若断续地用她毁得不成样子的声音尖啸着,皮肉翻卷的脸如死木面具般固定住她的情绪,从那左眼中却汩汩涌出泪来,看得越鸥心中痛悔难言。一场失败的大战,到底有意无意害了多少人?死得毫无价值的许多人,她的、罗沛若的一身伤……
越鸥心中涌上如无波的、沉寂的海般无边际的疲惫。
“旧事如何,我们不论了。说到底,是我害了你,”她直直挺起身来,右手又握紧了剑;左手却将那剑上剑穗一把扯下,连同腰间蹀躞包一起,一挥手扔到身后泥地里,“早就该打一场的。这次,没人为我们叫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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