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溪春晓

　　桃溪村原本不叫桃溪村。

　　只不过是一处山洼里有几户人家，方圆三百里没有桃树，最初甚至连那“溪”都没有，就依着村里人的姓叫“王家村”。

　　不知是哪一年，爆发了一次大山洪，洪水去后给村里冲出了一条泥泞小道，就沿着村里最宽的土路一路蜿蜒三里向东，再下了几场雨，慢慢成了小溪，将村子分了南北。

　　老一辈人就常说，这溪可了不得，从深山里流出来，到了一年三月溪水就被桃花给铺满了，附近的山不高也不远，村里的人对山里都很熟悉，可从来没谁见过山里有桃花。

　　又是一年春天，村里一位樵夫进山砍柴却两三日未归，村里人进山找了三次都没找到人，本来那樵夫的妻子已经不抱什么希望了，可没想到樵夫自个儿回来了，全然没有在山里失踪好几天的疲倦狼狈，反而气色红润，连早些年从山坡上滚下来落下的腿跛的毛病都好了。

　　樵夫说，他在山里看见了仙人，虽然只远远见到了一白一红两个身影，但两位仙人步伐从容速度却奇快，好像一步能走个三里路。

　　这下村里可热闹了，有说那樵夫是看走了眼，有说那樵夫是越过山偷偷去镇上逍遥快活了几天，但更多的是相信了那樵夫的话。

　　毕竟，那三里的桃花可正漂在溪面上呢。

　　村长觉着这事儿宁可信其有，张罗着给村子改名桃溪村，就一直沿用至今，近些年却很少再见三里流花的盛景了，桃溪村也清净了好些年。

　　不过，近来村里人又有了新的话头。

　　桃溪村来了个外地人。

　　外地人姓郝，好像是个书生模样，瞧着长得挺周正，见着人也是笑嘻嘻的，没有半点读书人的架子。

　　早两月前村东口处的田产和屋子就被他买下了，就是不见人来。王家婶子就向村里其他人说开了。

　　“王家的，你家那小叔子才搬去县里两个多月吧？”

　　“是差不多。”

　　“我记得是二月十五，我家娃子回来说那席面可大了，来了好几个秀才呢，连县老爷都遣人来送了礼——”

　　“哎，莫扯远了，”王婶把衣裳送进溪水里浸了两三下，得了空擦擦汗，与边上的李嫂子聊上两句，“我小叔子家的地和屋子被人盘下来了，那屋子可是青砖砌的，在村正隔壁，还出了个秀才。我说李文家的，这可得买个好价吧，当初我家那个为了争这屋子差点连田都不要了，还是没争过来。那这买家可是个有钱的？”

　　李嫂子是村正外甥李文的媳妇儿李彤，才过门一年，年龄不大，做事儿却勤快。

　　李彤笑笑没接话，周围其他村妇却凑了过来。

　　“我说王家的，你们家小叔子的屋子，怎么还去问别人啊？”这是个好事儿的，谁不知道当初王婶家分家闹得不可开交，现在两家是陌生人都不如。

　　王婶白了她一眼，想把话头拉回来，又有一个开口了：“外乡人嘛，究竟不是那知根底的，谁知道是来干噻子的……”

　　旁人自顾自地讨论，王婶却觉得都不是自己想听的，赖着李彤讲讲她知道的，毕竟她家汉子是村正外甥，村正总是知道些的。

　　李彤掰扯不过她：“王婶，我也就是个新妇，哪里晓得那么多啦？倒是听我家汉子说，那新住户是个俊俏的，还没媳妇呢！”李彤捡起皂角往衣裳上搓，脸上笑得意有所指。

　　王婶也想多了。

　　村东头还住了个祸头呢，陈鹏死了没几年，他家那个寡妇也还俏着，就是那个小娃子没多大，还要读书，是个拖油瓶。

　　王婶想到这，将衣服连带盆子一起挪到李彤边上，声音压低了，说：“依你看，陈家那个……”

　　李彤端了端脸上的神情，学着县城门口那个算命瞎子的高深莫测：“那我可就不晓得了，谁知道呢？”一来二往地。

　　李彤人年轻动作快，一盆子衣裳很快洗完了，跟各位婶子打了招呼就要走。

　　“唉，李文家的，再聊会儿啊！”王婶放下捣衣槌，向她喊着。

　　李彤耳朵都有点受不了了，心想王婶的“河东狮吼”平常人确实无福消受。

　　“王婶，明天一定，明天一定！我得回去给我家那个弄点吃的，先走了哈！”

　　说是这般地说，可李嫂子回家晾完衣裳，向李文嘱咐一句锅里温着饭，提了半篮子鸡蛋，十个出头，就跑杨村正家里串门去了。

　　刚进门就看见王素春坐在院里择菜。

　　“舅母，忙呢？我来找岁岁玩。”

　　王素春笑着应答，手上速度不减：“唉，彤丫头来了？去吧，小穗在自己屋呢。”

　　李彤将鸡蛋递给王素春：“岁岁又不好了吗？”

　　“哎哟，你这孩子，来玩就来玩，带什么东西！”王素春嗔怪地瞪她两眼，不接鸡蛋，“没病没病，她去自己屋里找针线，刚描了个花样子，说要给我做条汗巾。”

　　李彤将鸡蛋硬塞给王素春，“舅母接着吧，我今天来您家蹭饭，您就当我想吃点好的吧！”

　　说完李彤就溜进了堂屋，留下王素春一个人拎着篮子哭笑不得，直骂她是个滑头。

　　“是彤姐姐来了？”没进里屋，就听一道声音传来，细细的，让人听了就舒服。

　　门帘被挑起，一个瘦高的姑娘从里屋出来，手上挎着做针线的篮子，笑盈盈的，就是脸上没什么血色，瞧着比上回李彤来的时候还憔悴。

　　李彤见了很是心疼，皱着眉，一手去扶杨穗，一手要帮她接过篮子，只是都被人躲开了。

　　“哪里就那么金贵了？只是前两天病了，昨儿刚好，今天可能是有点惹不得风，但其实已经大好了。”

　　“病刚好就更得在意着，把身子骨养好了咱俩上后山摘笋子去。”

　　杨穗和李彤一起出来，到院子里坐下。此时王素春已经不在院子了，菜簸箕也被收拾了个干净，只听灶屋里呲呲炒菜的声音。

　　“舅母待你可真好。”李彤有些羡慕。

　　她亲爹娘眼里只有那个小她十六岁的弟弟，觉得姑娘家迟早要嫁出去，是赔钱货。她成亲能嫁给李文那个老实的也是因为李文议亲时年纪已经有些大了，彩礼倒是给的多，一头牛，两间屋子，折成银子得五两多呢。

　　杨穗垂着一双桃花眼，摆弄着针线，一上一下穿梭在棉布间，听她说起也只是叹气：“我倒是希望娘待自个儿好些，五十好几的人了，身上的病痛不少，却还要为我操心许多，这也不让我做，那也不许我帮……”

　　李彤一想也是。

　　这真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就说上回春耕时她家里忙不过来，杨穗也跟着下田帮着舅舅干活，不知是过了水田里的凉水还是春日里天气还有些反复，晚上回去就发了热，去村里那个跛子大夫处瞧也没瞧好，还是去了县城里找大夫看好的。

　　折腾一趟，有不知去了多少银两。

　　虽然村正家家底是要比她家厚些，杨穗她大哥杨丰在酒楼里做学徒，每月工钱也不少，但就因为杨穗这十几年三天一小病五天一大病，过得也是十分拮据。

　　不过，那个县里的郎中还是中用的，杨穗那次不仅好的快，这几个月都没出啥大事儿，脸上气血也着实比以前好些。

　　李彤双眼一转，不知想到了什么，伸手帮杨穗扯着线：“岁岁，你今天怎么没看书？之前来找你，次次都见你似是泡进书里了。”

　　杨穗答：“上次大嫂帮我和货郎换的半本《本草纲目》看完了。医书和别的书可不同，得细细琢磨;而且大哥得这月月末才得回来;爹春耕也腾不出手……”

　　李彤听着杨穗的絮絮叨叨，感觉头都晕乎了：“好了好了，所以你是因为书看完了，且家里忙想帮忙分担些对吧？直接说就行了嘛。”

　　杨穗朝她不好意思地笑笑。

　　李彤把话题转回去：“这次怎么换医书看了？想当个女大夫啦？”

　　“倒不是，我没那么大本事，”杨穗举起半成的汗衫目测了下大小，再收了些尺寸，“是上次我去县里看病，看到那些医书上配的草药图，觉得有趣，便借了一本抄了来，没想到被大嫂瞧见了，就给我换了本《本草纲目》。”

　　应该是因为上次那大夫看她是个女儿家，借的书便是入门的医书，而这《本草纲目》则不同，深奥了好些，杨穗囫囵看了还没琢磨明白。

　　李彤也不在乎这些：“那大夫借你的？是城东的蔡老大夫吗？听说……”

　　李彤难得有些不好意思。

　　杨穗瞧她吞吞吐吐的模样，有些稀奇。

　　她早些年因为从娘胎里就带了病，身子不好，被村里某些好事儿的传成了“病秧子”“扫把星”，那时李彤便和杨穗要好，又跟个假小子似的，便挨个儿把人都骂了回去。

　　这些年里，杨穗就没见过李彤这么扭捏的样子。

　　好在杨穗看不惯，李彤也看不惯自己这个窝囊样，最终还是说了：“哎，这有什么不好说的！岁岁，听说蔡老大夫善治不孕，你帮我跟蔡老大夫说说价吧，好歹你们认识不是？你就帮帮我吧！”

　　杨穗还是看到了李彤泛红的耳尖。

　　可杨穗一个没出嫁的姑娘对这个话题也是拘谨得很：“不，不是我不给你搭桥，是我上次去的时候蔡老大夫不在，是他少时在外求学时的老师的孙子，出来游学，到了咱们县里就托蔡老大夫照顾一二。我去了刚好撞见他守着医馆帮忙坐堂，他就给我看了，开了写方子。”杨穗想绕过这个话头，”你不是才成婚？姑姑催你催得那么紧？”

　　李彤摇头：“他们都说我看着不想个好生养的，我看我们家李文也快三十了，他看着也不着急，可我急啊。”

　　“表嫂啊，这事儿急不来，”杨穗收好最后一针，咬断线头放下针，安慰似的拍拍李彤的手，“说不得你现在已经……嗯，只是月份小呢？”

　　李彤被她逗笑了：“你是惯会安慰人的，跟我在这装老成呢……”心里却将这事儿记下了，想着回去就找那个孙伯诊诊脉。

　　李彤一桩心事放下，谈兴又高了起来：“诶，你刚说那个师父的孙子，医术好像很好啊？多大的年岁啊？娶媳妇儿了没？媳妇儿跟着一起游学的吗？”

　　杨穗神情颇有些不自然：“医术好，当然好;年岁，看起来二十出头吧;媳妇儿……我去看病又为何在意这个？”

　　李彤看出来了些猫腻，正打算问个究竟，王素春从灶屋里探出半个身子喊杨穗：“岁儿！别做太久了坏了眼睛，快来帮我端菜！”

　　杨穗起身，放下篮子，逃也似的走了，嘴里应着王素春的话。

　　李彤可不依，也跟了上去，扒着灶屋的门转问王素春：“舅母，我听岁岁说上次去县里给看病的是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

　　王素春很健谈，开了话头就跟开了话匣子似的：“是啊！小大夫姓郝，长得可俊了，医术好人也好，县里的人都夸着呢，说什么妙手回春的都有！唉，还有件事儿，听说隔壁王秀才那屋子被人盘下来了吧？就是这小后生，打算在咱这桃溪村暂住。只是如今蔡老大夫去了隔壁崖县给人看病，那医馆托小郝大夫看顾，走不开，不然早搬来了……”

　　李彤眼都瞪大了。

　　这俩是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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