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你不要过来啊

　　天色将明未明，街市的喧嚷声逐渐消退，浩荡的车队驶入偏寂城郊。

　　突如其来的静默对舆中的薛争珠犹如当头棒喝，寒风卷起的车帘刺了她的眼，她哼道：“又偏又远的苦寒之地，半分比不上朔州的行宫。”

　　侍女春秋了然于胸，这位千娇万贵的公主殿下并不是嫌京都的公主府不好，而是刚被心上的郎君摆了一道，心里正有气呢。

　　她温言劝：“四公主府已是京都里最华贵气派的宅子了，修筑时也是公主自个儿选的地方，您是陛下与贵妃的掌上明珠，公主府又怎会是苦寒之地？”

　　“既都说京都繁华，我的公主府又无上尊贵，那魏郁为何连看都不来看一眼，赶了这么久的路说跑就跑了？”
　　提到魏郁她便心中郁结，想她薛争珠身份容貌举世无双，竟还有人不为她而折服么，她堂堂陈贵妃之女，向来是要什么便有什么，何曾受过这样的磋磨？

　　说好了一同来京都，昨夜落脚休整时趁她们熟睡，竟留下封信偷偷回了朔州。

　　春秋道：“若不是殿下出手相助，他母亲如今能安寝么？如此不知感恩之人，殿下还是莫要惦念了，京都诸多世家郎君，殿下想要谁不过一句话而已，何苦同他周旋。”

　　薛争珠像是想到了什么，伸手将车帘一拉，凝眉问春秋：“我记得此处向北走百里就是诏狱？”

　　“正是。”

　　“那就说得过去了，定是离得近，诏狱的煞气吹到了我的公主府。”薛争珠杏眸怒睁，修公主府时她年岁还小，竟不懂得避讳，非要将公主府选在诏狱附近。
　　过几日寻个由头搬回宫里算了。

　　车队此时停了下来，窗外女官恭敬禀报：“殿下，公主府到了。劳公主稍坐片刻，待查验安置妥帖后下轿。”

　　—

　　“副使，那儿怎么有支车队？”不远处一行人打马而过，眼尖的远远便瞧见了队伍，忍不住问身旁的人。

　　姜副使凝了两眼，眉头一皱，思索道：“那不是四公主府么，除了四公主，谁敢带这么多人堵着？”
　　四公主……

　　“四公主不是去朔州了？”他眼神掠过身前少年的脊背，悠悠问他，“三郎是皇亲国戚，你应当知晓吧？四公主回京都了？怎的也没听见风声。”

　　队伍最前头的少年闻言轻笑一声，手中缰绳拉紧，衣袂旋即随风扬起。
　　“若这话被那位公主听了，定是讥讽你我放肆，也敢攀扯上皇亲国戚几个字。”

　　最初问话那人不懂这是何意，姜副使笑笑，煞有介事同他解释：“若真是四公主回京，以后记得把皮崩紧实些，咱们从皇城到诏狱上值，公主府是必经之路。四公主可不是好相与的，没人治得了她。”

　　霍九挠头，“副使莫不是唬我，虽我近年才来京都，可也知道皇家公主大都高贵端庄，像王皇后那般贤德仁厚——”

　　王皇后？京都谁不知晓王皇后与陈贵妃势如水火，名声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四公主可谓得了陈贵妃的真传，最为娇蛮无礼，在京都横行霸道。
　　将王皇后与四公主相提并论简直是大逆不道。

　　姜副使急喝住他：“你小子，好心提醒你还呛我。罢了罢了，以后你就晓得了，我就多余跟你说这些。”

　　说完又觉得不对劲，补了句：“呸呸，还是不知道为好，咱们诏狱离公主府再近那也有好些路，还是祈求四公主找麻烦找不到咱们那儿去罢。”

　　—

　　薛争珠手指轻敲窗沿，忽地一阵疾风袭来，啼鸣伴着尘土掀开半扇长帘，她不悦地往外瞥去，目光却在触及一人的侧影后愣怔。

　　棕马上的玄衣郎君已驶了极远，她骤然回过神，慌忙喊下才策马行到车舆旁的一名男子，“你停下！”

　　“殿下，这是怎么了？”春秋忙凑去问。

　　霍九勒马的动作还未平稳便听到这句“殿下”，果不其然抬眼瞧见了一张天仙似的芙蓉面，手脚比嘴快，全身战栗着从马背上跌下来，又慌慌张张地给四公主作礼。

　　“殿、殿下好。”

　　薛争珠从窗沿探出快半个身子，“你们是做什么的？到哪里去？”

　　霍九恭敬回答：“属下原是刑狱司的，现专于镇守诏狱，此刻是办了公务回诏狱去。”

　　“方才骑马最快那个年轻人也是刑狱司的？”

　　“回禀殿下，那位是辅国大将军府的赵小将军，并不隶属刑狱司，是圣上特封的镇守使。”

　　“赵小将军，镇守使……”薛争珠回忆道，“以前的镇守使姓岳吧？”

　　霍九抹了把额头的汗，眼神死死盯着膝下的地面，半点不敢抬头，“是，陛下一年前改了新制，如今诏狱中的犯人都是重犯，因此封了新镇守使，让岳大人回刑狱司了。”

　　从前的诏狱关的本就是重犯，现如今岂不是重中之重？薛争珠眼珠一转，手指点点下巴，“我一年多未回京都，还不知道此事呢，那我这公主府的安危可尽心托于这位镇守使么？”

　　霍九忙道：“殿下还请安心！镇守使早年随大将军征战边疆，年少便战功赫赫，区区一座诏狱，定不会生乱及于公主府。”

　　薛争珠粲然一笑，冲他摆摆手，“本公主知道了，你可以走了。”

　　霍九松了口气，暗道姜副使之言实在太过夸张，害他战战兢兢生怕说错话，可四公主分明很亲和嘛。

　　春秋：“殿下问赵小将军做什么？”

　　薛争珠端坐，“没什么，就是方才瞧见他觉得有些眼熟，或许是我看错了。”
　　她跟辅国大将军府没什么往来，也从未私下见过这个小将军，想不起他的样子来，只是方才那么一瞥，她险些以为是魏郁又跟来了，两人的侧容简直跟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般。

　　不过魏郁天生儒雅柔弱，她倒是想不出来他高头大马腰间佩剑的英气模样。

　　春秋自小侍奉在公主身侧，公主一伸手她便知道公主想要什么。于是她想了想，道：“明日玉华宫的宫宴宴请名册应当已拟好了，殿下要过目么？若是有遗漏的宾客，也好早日回禀了贵妃娘娘。”

　　薛争珠唇角微微翘起，赞许道：“还是你最懂我。”
　　“不过要下帖子就得尽早，我等不及亲自去跟母妃说了，你现在便差人去宫里传话。明日我就要在宫宴上见到他。”

　　京都跟朔州相距千里，她见不到魏郁就看看这个赵将军，也算慰藉了思念之疾。强扭的瓜不甜，她就尝尝容易扭的。

　　待公主府一切安置好后，薛争珠才慢悠悠乘上了去玉华宫的轿辇。

　　本不必隔这么久才回京都，只是去年至朔州探望外祖时不慎染上风寒赶不了路才休养了一段时日，回京的日程便一推再推，如今回来，倒觉得好似变了一番光景。

　　不变的还是母妃那张柔美艳丽的面容，半分看不出是养育了三个孩子的妇人。

　　薛争珠猛地扑进她怀里，陈贵妃语气嗔怪：“你还知道回来！”

　　“外祖父外祖母还有家中的兄弟姐妹们待我太好，舍不得我走，我不得多陪陪他们么。”薛争珠径直坐上陈贵妃的主位，视线扫过案几上的瓷盘，捻起糕点往嘴里送。

　　“你这么说是觉得京都的人都待你不好了？”陈贵妃宠溺地看着许久不见的女儿，适时把茶水递到她唇边，“赶路累不累？朔州家中可还好？”

　　“家中都很好，外祖母还让我带了母妃爱吃的果饯回来。”薛争珠道，“不过母妃写信让我尽早回来可是有什么急事？”

　　陈贵妃眼睫微垂思索片刻，倏尔又恢复笑颜，“无事，年关将至，你在母妃身边母妃安心一些。”

　　“听公主府的人来说你想请赵家的三郎君来明日宫宴？”

　　薛争珠点头如捣蒜，眸色发亮，“方才我在公主府外头看见他了！原先以为武将皆是五大三粗相貌粗鄙，不想京都还有这么俊俏的将军。母妃可知他是否婚配，愿不愿来我公主府当个小郎？”

　　魏郁其人，在朔州的花柳巷中实在有响当当的名号，别的不说，那一副仙姿佚貌便叫无数娘子沉醉。薛争珠有个手帕交，因魏郁不肯随意亲近于人，还特意去邻州找了个举手投足气质相近的郎君，说就是如此小小满足亦是可行。
　　不过那个却没今日她看到的这个像。

　　这些话自然是不能同母妃从实招来。

　　陈贵妃捏住她一侧脸颊肉，恶狠狠说：“哪有你这般不矜持的小娘子？究竟是随了谁的性子？还未成亲就想着要小郎。那可是辅国大将军的公子，家世显赫年少有为，让他做你的驸马都是绰绰有余！”

　　薛争珠顺势捂住陈贵妃的手掌，整张脸蹭上去，娇声道：“我就要嘛母妃！反正宫宴也是为我办的，宾客得我说了算。”

　　陈贵妃无奈啧了声：“傻孩子，就算他要尚公主，那也轮不到咱们玉华宫，自然得先问过中宫的。”

　　薛争珠腾地坐直身子，不解地问：“我想要的东西为何要先问过中宫？父皇说过，我要什么都会给我，我的驸马定是万里挑一龙章凤姿之人，难不成我选了好的却要拱手送人么？”

　　陈贵妃正色，“不论你父皇在世人面前多偏宠你，中宫就是中宫，你以后行事也须得多加敬重。至于你的婚事，母妃自会挑好的给你，辅国大将军年少时便与王皇后母家有生死之交，朝堂之上更是公然与我族人对立，明摆着是太子党羽，你说，你与他是一路人么？”

　　“若他能真心喜欢你也就罢了，你也算替你三哥助了份力，让我们少些政敌，可他会么？朝堂之上波谲云诡势力错综繁杂，王家与赵家如此亲近，会容许他喜欢你？”

　　薛争珠默然。
　　不知从何时起，她曾觉得最为纯粹的“喜好”，如今也成了要深思熟虑权衡利弊的东西。

　　良久，她忽然道：“母妃，没有人会不喜欢我。”

　　她始终相信事在人为，以及，这个世上就没有薛争珠想要却争不到的，
　　无论是人，还是权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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