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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屋后的槐树
老屋后的槐树总在四月垂落雪絮,我总疑心是奶奶的发梢扫过枝头。五岁那年的花絮落得格外早,纷纷扬扬的碎玉里,叔叔抱着我站在正厅中央。檀木盒子像座小小的宫殿,大人们说奶奶睡在里面,可分明有冰凉的气息从雕花缝隙里渗出来。
“出去玩嘛!”我晃着脚踢在叔叔膝头,满堂白花花的孝衣忽然簌簌抖动。三姨的银镯子磕在供桌上铛铛响:“小没良心的!”大姑的绢帕揉成团砸过来,我慌忙缩进二叔的衣襟。他身上的皂角味和奶奶晒的棉被一样,混着槐花香:“她才多大?”
爷爷蹲在檐下卷烟叶,火星明明灭灭。直到所有哭声都随纸钱飘远,他忽然把我抱上膝头,变戏法似的从中山装口袋掏出块槐花饼。那年冬天的梨树结满冰棱,爷爷用竹竿敲下来熬梨膏糖,说能治我总也咳不干净的春天。
十二载梨花开谢,爷爷的蓝布衫渐渐褪成云絮的颜色。最后那罐梨膏糖凝在玻璃瓶底,像琥珀裹着十七岁的雨季。送葬队伍经过老槐树时,枝头的白花忽然扑簌簌落满棺木,恍若十二年前那个四月,有人用满树槐雪为我辩白。
如今两棵老树仍守着旧屋檐,春来梨白秋落槐。有时风过林梢,我总错觉听见木盒开启的吱呀声——或许死亡不过是把爱过我们的人,悄悄藏进了年轮里。
梨树抽新枝时,檐角的风铃总在深夜摇晃。我常披衣立在廊下,看月光将槐影拓成奶奶梳头的剪影。爷爷留下的竹烟斗躺在针线筐里,偶尔被穿堂风叩响,漫出陈年的甘草味。十七岁那场滂沱的雨,原来把某些潮湿永远留在了眼底。
老屋重新铺路那天,老槐树突然倾倒。工人们锯开树干时惊呼,朽木中心竟嵌着半块风干的槐花饼,像被岁月反复捶打的银锁片。我蹲在年轮前数那些涟漪,2008年的春,2018年的秋,一圈圈裂痕里渗出琥珀色的树泪。原来树比人更擅长收藏往事。
从老屋搬到新院那日,我在衣柜里捡到奶奶的桃木梳。七根断齿仍勾着几缕银丝,梳背上模糊的并蒂莲突然让我记起某个遥远的午后——奶奶搂着我在槐荫下打盹,蝉鸣把她的白发染成金色,我偷偷用梳子蘸了槐花蜜,给睡梦中的她编歪歪扭扭的辫子。
如今公园两旁种着梨树盆景,深秋时也结指肚大的青果,切开有爷爷熬糖的紫砂罐纹路。昨夜梦见自己变回五岁模样,趴在檀木盒上哈气,想擦亮那些缠枝莲的浮雕。棺盖忽然化作槐树枝桠温柔垂落,有人往我手心塞了颗梨膏糖,甜味漫过所有黑白相框。
晨光落进玻璃罐时,我惊觉泪水也能酿成琥珀。二十三年光阴,不过是从一个木盒走向另一个木盒的旅程。而每个清明湿润的黎明,都能听见年轮深处传来卷烟纸的沙沙响,混着槐雪簌簌落满肩头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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