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路

　　D818次动车驶进站台轨道，缓缓停住，数十道车门应声而开。工作人员见状摁了几下按钮重新举起喇叭，喇叭换了个词用力地喊：“先下后上，不要挤啊！”
　　车门里涌出一队队下车的乘客，追着车厢门小跑过来的队伍们也都形散神不散地在旁边等着上车，所有人群都交织在一起，汇成数十条相交错落的线条。
　　林谛下车时正好碰上重复播放的间隙，人还没站稳就被“先下后上。”的喇叭声轰了个正着，抬腿就往出口方向暴走。
　　下车的人群在出口处汇聚的同时，上车的乘客在站台留下一大片空白，车门再次应声，关闭。动车呼啸而过，喧闹被静默替代，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切不过十几分钟而已。
　　鋈城近几年一直在兴建地铁，从地图上只有两条红绿线到面前四彩斑斓的四条线，更是增加了数不清被长方形框住的黑字站点。刚刚还在暴走的少年停在地图前找路，林谛找了一会才找到自己要去的地方——临镇。
　　少年盘算着接下来要走的路，头顶传来轰隆声和震感，他抬头，只看得到一片白茫茫的天花板。
　　隔着一层天花板，他的上方有两辆列车朝着相反的方向平行而过，余下两排灯箱广告面对面亮着。
　　上车、下车，穿过一道道门，林谛已经数不清今天从学校回家到底穿过了多少门，他靠在杆子上，看着门映出灰色的自己，有点出神。
　　昨天自己还在参加毕业典礼，今天就打包了所有东西回家，他的大学生活彻底结束了。能带走的只有自己和行李，和开学那天一样，也是从那天开始就注定了会有今天，一切都结束了。
　　但是尽管四年过去，他也还没做好准备，心里只有对未来的迷茫和不知所措。
　　雨落在门上，落在灰色的他身上。
　　车门打开，人影消失，临镇站到了，伴随着拥挤的人群下车，车门响着几声警报声合上了，林谛回到了他曾经最想离开的地方。
　　这个地方，狭义的话是指临镇，广义的话是指鋈城。
　　这个曾经，具体说来应该是高三，封闭、重复、枯燥的生活麻木了神经，只有幻想大学生活的时候才觉得自己是鲜活的，此刻的苦都是值得的。
　　那时他因为数竞失利，放弃了竞赛直接准备即将到来的高考，这点虚幻飘渺的幻想是一张被过度透支的支票，支撑他考完了高考后，在林谛进入大学的时候便加速枯竭，最后如枯叶般飘走了。
　　离开了灌满冷气的封闭车厢，他感受到了鋈城夏天特有的闷热，雨幕把每个地方封闭起来，空气已经变得浑浊，林谛往电梯方向走，想赶紧出去。
　　刘捷女士的电话就是这时候打来的，“到家了吗？”
　　“还没，我还在临镇地铁站。”林谛接起电话抬头，正好看见一班电梯来，他跑过去。
　　“行，落雨天注意安全，走路的时候看着点车，到四点钟帮我把米淘了，把饭插上。”
　　林谛接着电话挤进电梯，“好。”
　　挂了电话，电梯一沉到底，林谛拉着行李箱打着伞穿过出口檐下的雨幕，往家的方向走，阴雨连绵，雨沿着伞骨淋下，又造就一个立体的圆形雨幕。
　　小区名叫“临平苑”是上世纪九十年代建成的安置房，寓意是“临镇平安”，一共五层，没有电梯。一梯两户，两户人家的大门面对面。每层楼梯平台墙上都开了扇窗，以便通风。栏杆扶手的木质扶手肉眼看过去就能看到一层灰，下面的铁栏杆是生锈的，就连跛脚的老头老太在这也宁愿伸手搭另一侧的墙而不是扶手。
　　墙上统一刷了白漆，不过并不妨碍贴小广告的发挥，红的、蓝的、黑的，什么颜色都有。还有被撕得只剩一半的，当然，被撕得多了行业就开始更新换代，发明了印章法，各种用途的电话号码被做成印章印上去，包罗万象，其中钻孔通管道、开锁换锁这两行竞争最为激烈，估计是以前的热门专业，说不定那被撕一半的广告就是同行干的。
　　林谛站在家门口，“呜呜呜”的警报声响起，把他给气笑了。指纹锁已经用了几年，不太灵敏。加上手沾了雨水，他摁了几下，锁不但没识别出他来，反而一边自动锁定一边发出警报试图赶他走。
　　笑着笑着鼻子开始发酸，他有点想哭。家进不去，一毕业南京也没有自己的位置了，白忙活四年，到头来哪条路都没走通。
　　他把行李箱上的水珠擦了，靠着门坐在行李箱上等，被反锁在家门口，二十二年来也是头一糟。果然人不顺的时候干什么都不顺，不知道要等多久，不确定的时间使林谛心里涌起一阵烦躁。
　　雨天楼道里很暗，能清晰地听到雨打在单元楼上的声音，很空很静。他看了看时间，14：36。还好，要是一个小时后还没法开，他就打墙上的电话找人来把锁拆了重装。
　　“吱呀——”楼上传来开门声，林谛抬头，听着挺近的，好像是四楼。
　　“小沈啊，我们家雨涵比较笨就有劳你多费心了啊，辛苦你了，多上点心。”王阿姨趁着沈资卓换鞋的间隙，在门口叮嘱他。雨涵这次总分下降了二十几分，她总是觉着心理不踏实。
　　“嗯嗯一定的，我今天上课的时候也和她好好说过了。阿姨不用送了。” 沈资卓起身推开门一边回答，一边转身就迅速地把门关上了，往下走。
　　他已经解释了半天：初三上学期即将结束，到现在初中的所有课本都已经学完，老师这次月考把所有知识点混在一起考了，是这次试卷很难，不是刘雨涵不努力。刘雨涵的班级排名根本没变，说明大家水平都差不多，月考也不是中考，抓紧时间补补就行，不行还有暑假。
　　她妈看起来也没听进去，回答的中心思想永远是我女儿不聪明，你多上点心。白解释这么久，浪费了得有半小时吧。
　　“草——现在几点了。”下午那节课老张的，三点没坐在位置上肯定要被说。他伸手往裤兜里拿手机，到最后两节台阶的时候直接抬起右脚一跳。
　　刚看完时间的林谛看着跳到窗边的少年下意识回答：“两点三十七了吧。”
　　沈资卓大脑空了一瞬，楼道又静得只听得见雨声。
　　“谢谢。”沈资卓说完低着头迎着林谛的目光，好好走完了剩下的台阶，走出了单元门走到了自己的电动车旁，长长的吐了口气。
　　穿上雨披，骑上自行车，一颗颗雨珠毫无保留得重重打在他身上，凉凉的。
　　感觉到彻底脱离了刚才的环境，他刚才还在罢工的脑袋终于开始运行。
　　那人谁啊？楼道太暗看不清脸，但是看衣着像市里的。
　　林谛此刻也在想，那个人谁啊？穿着一中的校服，一中的学生？头低的太快没看清长什么样，就看清了后脑勺，有两个旋。
　　数不清刷了多少条视频，林谛看得开始打哈欠，睁开眼睛后视线有点模糊，眼泪都被困意挤了出来。手指由上自下一滑，屏幕上显示15：32。他起身，打算再试试那破锁，一直这样坐门口也不是个事。
　　门开了，林谛这次先输的密码，锁“滴”了一下说着“欢迎回家”自动打开。家里干净整洁，玄关和客厅的布局陈设都和记忆中没有差别，既熟悉又陌生。实在太久没回家，就算有不一样的地方他估计自己也看不出来。
　　他推开自己的房门，站在原地一愣。他都忘了，他不在的时候，这个房间都是老爸住的。之前每次过节回来都是和老爸挤一下，寒暑假老爸才去和老妈住。
　　摊开行李箱，打开第一扇衣柜门，把老爸的衣服往旁边移，挤出一小块区域。重复三次，挪了挪不少老爸的衣服，终于拼凑出了半个衣柜，和学校宿舍分配的差不多大，应该放得下了。
　　他去煮上饭，回来又收拾了会东西，从房间理出了他爸的宝贝藏酒、取暖器，床底下是不知道趁双几活动囤的餐巾纸、洗衣液等等。还有一排箱子不知道是什么，有点难推，他想移到边上给行李箱腾位置，结果一用力推倒了，横陈在积灰的地板上——是他的高中时期的练习册。
　　居然还在，林谛觉得今天恍惚的次数有点多，整个人像在梦游。他的高考早就结束了，高考制度好像都改了。这些东西对现在的他已经失去了意义，抽个时间去收废品那卖了换点钱吧。
　　门口传来响动，爸妈回来了，两个人轮流到门口看了一眼，和他说了几句话就走了。他爸应该坐在沙发上刷抖音，被切割成几十秒的流行歌曲开始唱起来。过了一会，厨房里也传来开火的声音，老妈开始炒菜了。
　　“吃饭了，吃饭了”，老妈过来敲了敲他开着的门，“吃完再收拾，菜要冷了。”他跟过去，在厨房洗了个手顺带把碗筷拿了搁到桌上。
　　老爸喝了口黄酒，喝完在喉咙口咳了一下，看了看老妈又看向刚坐下的他，三人寒暄了几句无关痛痒的废话，老爸切入正题“你打算以后就在鋈城找班上了吗？”
　　“还没想好，先看看这里的律所怎么样吧。”林谛听这话头，立马夹走一筷子菜想吃快点。
　　“你原来那个律所不是挺好的吗？小俞说是什么红圈律所呢。”老爸不解地看着他。
　　“没有这么多的，我上次实习三千一个月，扣掉通勤和吃饭基本不剩什么。现在学校宿舍也不能住了，南京的房子不是我能租得起的。”他解释。
　　“转正了呢？实习三千挺正常的。”
　　“转不上的，没位置，有位置也是给有关系的。现在行业不景气，他们自己人都在降薪。实习生便宜，所以一直招实习生就行，反正不缺想来的人。”
　　“你不考虑考公务员吗？”老妈突然说。
　　“对，你妈这话说的有道理。你去法院找找呗！你那个研究生不就差了几分，公务员一定能考上吧。”爸妈一唱一和。
　　“我感觉我不适合那里。”
　　“有什么适不适合的，铁饭碗你还看不上啊。”林荣是越来越看不懂他这个儿子了。之前儿子一向不用他操心，也就每个月给生活费的时候聊几句。什么实习，考研他觉得都挺好的，儿子比他有出息！这会提着行李突然回家，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手机铃声突然响了，他习惯性地拿起手机边看屏幕边走到阳台上。是一个散户打来的，这人最近老打电话催他发货。他也不想想现在哪有货给他，就算有货也轮不到他个散户先发啊。
　　他想了想还是没接电话，打开窗点了根烟。
　　另一边，刘婕女士滔滔不绝地对林谛说着公务员的好处，大有公务员宛如昨天刚刚公布的彩票中奖号码，没中都是因为你懒得去买之意。
　　林谛则点着头想，刘女士那夹在嘴边的一筷子菜到底打算什么时候吃，又说了会儿，刘女士的手好像终于酸了，菜刚放进嘴里，林谛立刻抓住良机说“我吃完了！”拿起自己的碗筷冲到水池一放就往房间跑。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