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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厂是什么样的
工厂是什么样的?
工人是什么形象?
很多人可能不知道。
大厂占地广阔,环境优美,建筑雄伟,设备先进,员工体面;小厂脏乱差,设备落后,员工粗鄙。这可能是很多人对工厂的想象。
做过厂妹的苏月觉得大差不差。
农历三月初二,宜移柩、立碑。
这天春风袅袅,春光融融。
老苏家宽阔的院子前挤挤挨挨停满了小轿车,摆不下的,贴着菜园,顺着大路一只延伸到村口去。
院子里,厅堂上,房间内,楼顶上,三十张席同时开。
坐不下的客人,三五成群,或坐或站或蹲,等着下一桌。
院子一角食材堆叠,烈火烹油,三个老师傅挥舞着铁铲一样的大锅铲呼哈呼哈用力炒菜,传菜小子们步伐匆匆,将一碟碟菜肴传上桌,供客人们食用。
大家兴致高昂,说笑谈闹,仿佛主家办的是喜事,而非起坟。
被人群簇拥着,恭维赞美着的苏月,是今天绝对的主角。
她衣着素雅,妆容干净,微笑礼貌地与“亲戚”说话。
这些亲戚当中,有熟悉的大舅小姨叔伯婶娘,也有不熟悉的表舅表叔表伯,更有不认识的姑婆家表哥、表嫂家姐妹、堂伯爷家孙媳妇的兄弟……还有拐了十道弯,怎么也挨不上的“亲戚”。
苏月从不知道,她有这么多亲戚。
也从不知道,亲戚间亲情如此浓厚。
每个亲戚都对她很好很好,长者慈爱,平辈友好,晚辈敬仰。
无人说一句难听话,全是表扬、称赞、恭维、讨好……似乎曾经的挖苦、讽刺、造谣、鄙薄、陷害不复存在。
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在这一刻具象化了。
苏月举着酒杯,玲珑周到的应付着,明亮璀璨的笑眼底下藏着深深的嘲讽。
五年前。
龙城竹山县竹山村。
“你就帮帮她怎么样?”
“我帮她,谁帮我?”
“你没工作,整天在家睡觉,睡到癫去。去帮帮你大姐不得吗?她那么忙,那么辛苦。”
“不帮。”
一个词点燃了李桂梅的怒火,她劈头盖脸怒斥苏月,从相貌、身材、头脑、学业、工作、人缘等各方面抨击她,诅咒她。
啥啥蠢笨如猪,养条狗都比养你好,养狗给点吃的还能对自己摇尾巴。
到不三不四不正经。
到下三滥的贱皮子。
到没有一个知心朋友。
到白眼狼,嫁不出去。
到活该失业。
到短命鬼,出门被车撞,挨千刀万剐,死后下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仿佛苏月不是她亲生女儿,而是不共戴天的仇敌。
李桂梅口才三十年如一日的好,甚至一年更比一年好。今天依旧发挥出色,一口气不带停歇持续输出三小时之久。
情绪之高昂,声音之洪亮,语调之抑扬顿挫,村播报都自惭形秽。
苏月平静的听着,心绪没有一丝波动。
生气吗?
不生气。
难过吗?
不难过。
只是觉得吵。
她眼神空空,脑袋空空。
这幅不在乎的模样惹得李桂梅怒火高涨,劈头盖脸一巴掌。
苏月头被搧得撞在墙上“咚”闷响,眼前发黑、昏眩。
待缓过神来,睁眼看见李桂梅十足厌恶的眼神,还有那张开开合合的嘴。
苏月一时觉得好没意思。
小时候她会因为不公平待遇而争取,遭到粗暴打骂;大一些会因为所骂不实而反驳,遭到更荒诞的辱骂;再大一些,学会了沉默。
她总以为是自己不够优秀,不够孝顺,才不配得到母爱,因为母亲总是这样说的。
所以她努力变得优秀,勤劳孝顺,付出所有,以为这样能得到母爱。
可惜她错了。
不爱你的人,从你出生的时候就不爱你的人,你长大了也不会爱你。
再看一眼那张开合不停地嘴,移目远处,小山层层叠叠。
曾经辛苦执着追求的母爱,在这一刻变得轻飘飘。
她不想住这儿了,不想跟母亲一起,变成和母亲一样的人。
她想活得像个人,像个正常人。
出门逛菜园子。
菜园子里绿油油、黄灿灿的。一畦畦青菜萝卜肥嫩可爱,油菜花热烈绽放。粉白粉黄的蝴蝶在菜花中蹁跹,蜜蜂嗡嗡采蜜忙。
菜园边,经冬的番石榴叶子绿中带红,密密匝匝的叶子间,躲着一个个小石榴。
石榴边上,枇杷果子已经有鹌鹑蛋大小。
紧靠着枇杷,一棵三层楼高的芒果树花香四溢。
深吸一口,沁凉潮湿的空气中花香馥郁,甜丝丝的,沁人心脾。
挪几步,光溜溜的桃树枝杆上,几朵粉白的桃花娇嫩鲜妍。
白色李子花早谢了,落在泥里化作肥料滋养树根。
“嘎——嘎——嘎——”
远远看见苏月,大鹅就扑棱翅膀飞奔过来,隔着栅栏喊苏月。
苏月扯扯唇角,摘一把油菜叶子,隔着栅栏喂鹅。
鹅是食草动物,不爱吃糠。
苏月家这只狮头鹅被她养的格外嘴刁,菜叶子要吃清甜的油菜、油麦菜和生菜,苦味一点的青菜、芥菜、萝卜缨子正眼不看。
几只老母鸡瞧见有吃的,也围过来,跟大鹅一起啄食。
喂完一把菜叶子,苏月推开门走进去,鸡和大鹅纷纷围过来。
苏月蹲下来抚摸鹅脑袋,大鹅乖乖给她摸,舒服得眼睛半眯起来。二十斤重的肥胖身躯靠着她,暖烘烘的。
鸡群挨着苏月,乖乖的,时不时啄一口苏月的鞋绳。
“我要走了。”
语气淡淡。
竟生出一抹惆怅。
惊喜的,她用心感受一下,却消散了。
“呵。”
重归麻木。
回房收拾几件行李,握着前几天小叔还给她的身份证,头也不回地离开家。
房间里,李桂梅听见响动,以为苏月又在故弄玄虚,不屑地撇嘴——没人收留,晃荡一下还不是要回来?丢丑。
可她不知道,苏月这一走,好几年没有回来。
信没有一封,电话没有一个。
行李箱轮子摩擦路面发出很大声响,惹得行人扭头观望。认得苏月的,隔空指指点点。
没人与她打招呼。
她也不与人问候。
孤独不寂寞,一个人独自走了快一个小时,来到镇公交站。
从这坐车,能去到市里,然后买票去别的城市打工。
她计划好了,不去远的地方,就去临市桂城。
那儿没人认识她,就没有人议论她,指点她。
离得近,车票便宜。远的地方车票贵,买不起。
“阿月,你去哪儿?”
苏月循声侧目,见是初中老同学。没应,扭头正向前方,继续走。
“唉,阿月——”刘雪娟要追,她老公一把拉住她,拧眉问,“她是哪个?”
“待会儿跟你说。”刘雪娟急着要去追苏月,用力挣脱老公。
春寒料峭,细细的雨丝飘飘摇摇。可怜苏月左脸一个紫红巴掌印,头顶一层白糖,穿着旧羽绒,旧裤子,旧鞋子,拖着旧行李箱,走在湿漉漉的马路上,孤零零。
看得她眼圈发红,鼻子发酸。
苏月曾是她们班成绩第一的好学生,常年霸占年级第一的宝座。
中考以全县第一的成绩上了县中,后来更是考了全国排得上号的好大学。
听说毕业后进了个好单位。
前几年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回来了。
回来后一直在家里待着,不工作,不玩耍,不结婚。
只种菜卖菜……
关于她的谣言好几版,传得沸沸扬扬。
每一版里苏月都是十恶不赦的恶魔。
刘雪娟半信半疑,毕竟初中时期的苏月虽然不爱说话,朋友也少,但乐于助人,算得上品学兼优。
可人是会变的。她不知道苏月是不是真的变坏了。
所以这几年在街上,虽然时常碰面,但她都没同苏月说过话。
此刻看苏月这样,不知道为什么,心中涌起巨大的悲哀。
“阿月,新年好啊,你去拜年吗?”刘雪娟哽咽,眼白红红的,鼻尖红红的。
苏月难得回应一句:“去打工。”
“打工?去哪里去啊?”
苏月没回,绕开她继续走,车快开了,车不等人,她得快点。她不愿等下一趟。
“阿月,给你个红包,祝你新年大吉大利,发大财!”刘雪娟把原准备给亲戚家小孩派的红包一股脑儿塞苏月口袋。
瞧着口袋里鼓鼓囊囊少说有二十个的红包,苏月扯扯嘴角,掏出来还给刘雪娟。
一个字没说。
却有着不容拒绝的意味。
刘雪娟不得不接了回来,语无伦次:“不,我没,我怕你没钱用。我是,我没可怜你,我就……”说到后面自己泄了气。
“阿月,我担心你。你不该这样的。”
不该这样,不该哪样?
人的一生,没有谁该是哪样,不该是哪样。
车开了,苏月望向窗外:楼房、村落、田野、小山……一个个后退,直到再也看不见,然后出现新的小山、田野、村落、楼房,城镇。
熟悉的,到陌生的,再到熟悉的车站。
“涨价了呀。”苏月呢喃。
五年间,龙城到桂城的动车票上涨了三元。
正月初五,车站已经很热闹。打工人大包小包,带着新一年的憧憬,带着一家老小的希望,进城赚钱去。
车轮滚滚,时光飞逝,故地重游,物是人非。
桂城比龙城冷一点。
出了温暖的车厢,冷风一吹,人冻一哆嗦。
天阴沉沉的,不见太阳。
看手机时间,下午一点多快两点。
早餐、午餐没吃她也不觉得饿。
但是为了照顾胃,买了个馒头。火车站的馒头好贵,小小一个两元钱。
嚼蜡一样嚼完馒头,灌一口冰凉的纯净水,坐公交去最近的一个工业园。
疫情期间工作难找,一岗多人竞争。
遑论她五年没上过班。
以前所学所会忘了个精光。
没有信心能找到好工作。
也找不到好工作。
口袋里的金钱不能支持她找好工作。
唯有进厂当厂妹,解决温饱,有点存款以后再做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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