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诡朝纲

作者:月下泉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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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


      盛京城皆知权臣顾凛之只手遮天,冷酷无情。
      金殿之上,年轻皇帝如坐针毡,众臣私语如蝇。
      顾凛之却悠然出列,奏请彻查江南水患贪墨案。
      群臣愕然——此案牵连他一手提拔的江南总督。
      “顾相,那可是您的门生!”御史失声惊呼。
      顾凛之唇角微扬,眼底寒潭无波:“正因是门生,才更该彻查。”
      他拂袖转身,玄色蟒袍掠过冰冷金砖。
      无人看见他袖中紧攥的密报,更无人知晓十四年前北境风雪中倒下的三万将士亡魂。
      盛京城的棋局,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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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寅时三刻,梆子声还带着夜露的寒气,遥遥穿透盛京层层叠叠的深宅高墙,最终在宫城朱红的墙根下撞得粉碎。天是铁灰色,沉沉地压着,一丝光亮也无,只有宫门两侧高悬的巨大宫灯,在微凉的晨风里摇曳,投下昏黄而硕大的光晕,映照着鱼贯而入的百官身影,像一列列沉默游动的鱼。

      巍峨的奉天殿,如同蛰伏的巨兽。金砖墁地,光可鉴人,每一块都冰冷坚硬,倒映着殿顶繁复的藻井彩绘,也映着下方肃立的两班朝臣。空气凝滞得如同胶冻,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肩头,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小心翼翼的滞涩。细微的议论声,如同无数细小的蚊蚋,在空旷的大殿角落里嗡嗡作响,却又在有人目光扫过时瞬间死寂下去,只留下令人心悸的空白。

      年轻的皇帝端坐在高高的蟠龙金椅上,冕旒垂下的十二旒白玉珠微微晃动,遮住了他大半的面容,却遮不住那份坐立难安。他搁在扶手上的指节用力到泛白,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仿佛身下不是龙椅,而是烧红的铁板。目光偶尔扫过下方,带着一丝仓皇的探寻,最终总是落在那道立于百官最前列的身影上,如同溺水者抓住唯一的浮木。

      那人一身玄色蟒袍,暗金的云纹在宫灯幽光下流转,沉凝如水,又隐隐透着不动声色的锋锐。身姿挺拔如崖岸孤松,任凭殿内暗流如何汹涌,他自岿然不动。顾凛之。权倾朝野的顾相。

      他微垂着眼睑,面容沉静,古井无波。殿内所有的躁动、皇帝的焦灼、群臣的窥探,似乎都被他周身那道无形的屏障隔绝在外。他像是风暴中心最沉静的一点,又像是这巨大棋局上唯一清醒的执棋者,冷眼旁观着这金殿之上精心排演的众生相。那深邃的眼眸深处,是两泓亘古不化的寒潭,映着殿内的金碧辉煌,也映着人心底最深的幽暗,仿佛能洞穿一切虚饰与谎言。

      “咳……”一声刻意的清嗓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皇帝终于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在空旷的大殿里显得有些单薄,“诸位爱卿……可还有本奏?”

      短暂的死寂。空气似乎又沉重了几分,压得人喘不过气。几个站在后排的官员喉头滚动,眼神飘忽,却无人敢率先打破这令人心悸的平衡。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僵持中,顾凛之动了。

      他并未抬首,只是极其自然地向前跨出一步。玄色蟒袍的下摆如静水深流,无声地拂过冰冷光滑的金砖地面,那细微的摩擦声在此刻死寂的大殿中竟显得格外清晰。所有蚊蚋般的私语瞬间彻底湮灭,上百道目光,带着惊疑、敬畏、揣测,齐刷刷地钉在他身上。

      “臣,顾凛之,有本启奏。”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如同金玉相击,瞬间传遍大殿每一个角落,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将那凝滞的空气硬生生凿开一道口子。

      皇帝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前倾,冕旒的玉珠碰撞发出细微的轻响:“顾卿……所奏何事?”声音里的紧绷感几乎要溢出来。

      顾凛之微微抬起眼睑,目光平静地迎向御座的方向,那深潭般的眼底依旧波澜不兴:“臣请陛下,严旨彻查江南道三州府水患贪墨赈灾钱粮一案。此案关乎数十万灾民生计,关乎朝廷体统,更关乎社稷安稳,不容丝毫姑息纵容!”

      “嗡——!”

      死寂的大殿如同被投入巨石的深潭,瞬间炸开了锅!压抑了太久的惊疑、不解、甚至是恐惧,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群臣再也无法保持肃静,骇然之色浮现在一张张面孔上。江南水患贪墨案?谁不知道那刚刚被擢升为江南总督的沈自清,正是顾凛之一手提拔起来的心腹门生!沈自清在江南根基尚浅,若无顾相在朝中鼎力支持,如何能坐稳那位置?彻查此案,矛头直指沈自清,无异于顾凛之亲手挥刀斩向自己的臂膀!

      “这……顾相……”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臣颤巍巍地开口,浑浊的老眼里满是难以置信的困惑。

      “糊涂!”一声尖锐的惊叫猛地从左侧文官队列中炸响。都察院左副都御史陈秉直,一张方正的脸因惊怒而涨得通红,他几乎是踉跄着跨出班列,手指因激动而微微颤抖,直指向顾凛之,“顾相!您……您莫不是被奸人蒙蔽了心智?那沈自清沈大人,可是您一手提携、亲授为江南总督的得意门生啊!彻查此案?这……这岂不是自断股肱,自毁长城?!”

      陈秉直的声音又尖又利,带着破音的嘶哑,在大殿的金柱间回荡,将所有人的惊愕推向了顶点。无数道目光在顾凛之和陈秉直之间来回穿梭,屏住了呼吸,等待着顾凛之的反应,等待着这柄悬在所有人头顶的利剑,最终会斩向何方。

      皇帝也彻底僵住了,身体微微前倾,冕旒的玉珠晃得更急,他紧紧盯着顾凛之,仿佛要从那张毫无表情的脸上看出哪怕一丝一毫的动摇或破绽。

      顾凛之的目光终于从御座缓缓移开,落在那位激动得几乎要跳起来的御史脸上。那目光平静得可怕,如同极地深寒的冰层,没有丝毫温度。他唇角极其细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那几乎不能称之为一个笑容,更像是一种冰冷的、带着金属质感的讥诮弧度。

      “陈御史此言差矣。”他的声音依旧平稳,听不出任何情绪起伏,却像无形的寒冰,瞬间冻结了陈秉直脸上所有的激愤,“正因沈自清乃顾某门生,”他微微一顿,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如同冰锥砸落金砖,“才更该彻查到底,严惩不贷!”

      “门生”二字,被他咬得异常清晰、异常沉重,仿佛带着千钧之力,狠狠砸在每个人的心坎上。

      话音落下,满殿死寂,落针可闻。陈秉直像是被无形的巨锤狠狠击中,张着嘴,脸上血色褪尽,剩下的一片惨白和茫然,喉头咯咯作响,却再也发不出一个完整的音节。其他大臣更是噤若寒蝉,连呼吸都下意识地放轻了。

      顾凛之不再看任何人。他袍袖一拂,动作干脆利落,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决断。玄色蟒袍宽大的袖口在空中划过一道冷冽的弧线,暗金的云纹在幽光下倏忽一闪,如同蛰伏的龙鳞乍现锋芒。那冰冷的衣料边缘,无声无息地扫过同样冰冷坚硬的金砖地面,发出极细微的“沙”声。

      他转身,不再面对御座,亦不再理会身后凝固的空气和无数双惊骇的眼睛。那挺拔如孤峰的身影,在无数目光的聚焦下,一步步沉稳地向殿外走去。每一步踏在金砖上,都发出清晰而冷硬的声响,在空旷死寂的大殿里回荡,如同某种宣告的鼓点。

      殿外,寅时的黑暗正被一层薄薄的灰白艰难地驱散,天光将开未开,混沌不明。微冷的晨风卷着昨夜残留的湿气,涌入高高的殿门,吹动了他几缕垂落的鬓发。

      无人能窥见他垂在身侧的宽大袖袍深处。在那冰冷的玄色绸缎之下,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正死死攥紧。指甲深陷进掌心柔软的皮肉,带来尖锐的刺痛,却远不及心头那骤然掀起的惊涛骇浪之万一。

      他攥着的,是一张刚刚由秘线以最快速度送入相府的薄薄密报。墨迹犹新,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淋淋的寒意,直刺眼底:

      “江南急报!水患非天灾,乃人祸!沈自清已查实,为掩盖当年‘靖北军粮’旧案痕迹,不惜决堤毁坝,湮灭证据!灾民死伤逾万,流离失所者不可计数!其心可诛!”

      靖北军粮!

      这四个字像淬了剧毒的匕首,狠狠捅进顾凛之的心脏,瞬间引爆了深埋十四年的血色风暴。眼前金碧辉煌的奉天殿骤然扭曲、褪色,取而代之的是漫天狂舞的鹅毛大雪,是北境荒原上刺骨的罡风,是震耳欲聋的金戈碰撞与濒死的怒吼!

      风雪模糊了视线,却清晰地刻下袍泽们一张张年轻而绝望的脸。饥饿像无形的绞索,勒断了他们的筋骨,也勒断了最后的希望。刀锋卷了刃,甲胄冻得发脆,身体在严寒中僵硬麻木,却依旧死死钉在阵前,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长矛刺入敌人胸膛。倒下时,溅起的不是热血,而是凝结的暗红冰晶。

      “将军……粮……粮……”

      嘶哑的呼唤淹没在风雪与喊杀声中,带着无尽的不甘和疑问。三万条性命,三万双死不瞑目的眼睛,最终都凝固在那片被血染透又被冰雪覆盖的冻土上。

      那场几乎让大雍北境防线彻底崩溃的惨败,根源不是敌军的铁骑,而是本该支撑他们活下去的军粮!是那些掺杂了霉变陈米、掺入了沙石泥土,甚至……甚至可能被下了慢毒的口粮!

      十四年了。

      十四年隐忍,十四年经营,十四年戴着权臣的面具,在盛京这权力漩涡的最中心步步为营,如履薄冰。他像最耐心的猎人,布下最精密的网,等待着那些藏在阴影深处的毒蛇自己露出马脚。他爬得足够高,高到足以让当年那些只手遮天、将“靖北军粮”案彻底抹平的庞然大物,也必须对他投鼠忌器,必须在他面前小心翼翼地掩藏爪牙。

      沈自清,这个他一手扶持、看似前途无量的棋子,如今竟成了揭开那血淋淋疮疤的第一道裂口!为了掩盖当年的罪证,竟不惜决堤放水,淹没数府,视万千黎庶性命如草芥!

      彻骨的寒意,比北境最凛冽的风雪更甚,瞬间冻结了四肢百骸,却也在灵魂深处点燃了焚尽一切的滔天怒焰。那怒焰无声咆哮,几乎要冲破他冰冷躯壳的桎梏。

      袖中的手指攥得更紧,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发出细微的、只有他自己能听到的摩擦声。掌心被指甲刺破的地方传来更清晰的痛感,一丝温热的濡湿感悄然蔓延开,浸润了紧握的密报。这微不足道的痛楚,却让他眼底翻涌的赤红风暴稍稍平息了一丝。

      他稳稳地跨过奉天殿那高高的、象征着无上权威的门槛。殿内压抑的寂静和无数道复杂难辨的目光被抛在身后。迎面扑来的晨风带着盛京初夏特有的、混杂着尘土与草木气息的凉意。

      天光熹微,东方天际透出一线鱼肚白,勉强驱散着厚重的黑暗,却依旧混沌不明。偌大的宫城在朦胧的晨光中显露出它庞大而森严的轮廓,飞檐斗拱如同巨兽嶙峋的脊骨。

      顾凛之脚步未停,沿着笔直而漫长的宫道,不疾不徐地向前走去。玄色蟒袍的下摆在微凉的晨风中轻轻拂动,袍角上暗金的蟒纹在稀薄的天光下偶尔折射出一点幽冷的光泽。

      他微微抬起了下颌,线条冷硬如石刻。深邃的眼眸深处,那两泓万年寒潭终于有了一丝微澜。不再是朝堂上面对群臣时的冰冷讥诮,而是一种近乎残酷的、洞悉一切的清明,以及深埋其下的、足以焚毁一切的决绝。

      棋子已动,无论主动还是被动,都已入局。沈自清?江南?这些都不过是浮出水面的第一层涟漪。真正的庞然大物,那些将三万忠魂和无数灾民性命视作草芥的幕后黑手,还深深潜藏在盛京这潭深不见底的浑水之下。

      他们以为十四年足以尘封一切。他们以为他顾凛之只手遮天,只为权势。

      唇角那抹冰冷的弧度,在无人看见的角度,又加深了一分。

      很好。

      盛京城这盘以江山为盘、以众生为子的棋局,落子无悔的厮杀,此刻,才真正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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