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徒[星际]

　　1.
　　外人看来，文满星欲望蓬勃，竭尽全力，凡事力争上游。
　　当然，精英大多如此，而特区军校又精英云集。
　　他的不同之处在于：起点尤其低。

　　文满星出身于一颗边缘行星——荒僻到叫不出名字，或许就连帝星的人工智能，也检索不到它的宇宙坐标。
　　但穷乡僻壤出了一颗闪耀的“星”。

　　文满星颇有天赋，从小就展露了非凡的学习能力。
　　他靠着优异的成绩被举荐，就读于泰兰星首府初级军校。
　　通过层层筛选，文满星成为泰兰星系“十佳优秀学生”之一。靠着泰兰都督一封推荐信，成功升学，进入号称“帝国重锋”的银河军校。

　　此刻，文满星站在办公楼门口，正在刷身份卡。
　　“滴”的一声，身份验证通过。机械声响起：“验证已通过，教授批准学员进入。”

　　文满星收起身份密钥，迈过安全栅门。

　　他身着深灰色军服，同色系军裤收进厚底的军靴中。黑色皮带收紧，显出窄瘦利落的腰部线条。
　　即使在学校假期，他的衬衫纽扣依旧严丝合缝地扭到最上一颗。
　　这样冷峻、保守的着装风格在年轻人中很少见，但一张俊逸的脸，中和了过于沉闷的服装风格。

　　顺着墙壁上闪光的箭头，他凭身份卡，熟门熟路地进入反重力推动装置。
　　此行，他专程来找杨教授，只为得到一封推荐信。

　　三周前，文满星从宗教所得到消息：蓝区军署打算从特区抽调一批军校学生，参与活动戒严。
　　他知道入选要求就两个，一是成绩优异，二是有教授的推荐信。

　　在推动装置的失重感中，文满星渐渐地接近教职办公楼层。
　　他面色冷静，看不出异样，但做的事情却堪称疯狂——

　　临近毕业，他的同学早就落实了就职去向。帝国军校以“精英教育、天才云集”闻名，被称为星际航海家的摇篮。
　　有传言称，这座“摇篮”孕育了帝国近九成的高级军官。毕业后，他们都将为“神圣威严银河帝国”效力。

　　可就在上周，文满星拒绝了学校的职位分配。
　　或许一百年来，特区军校也没出现过这样的学生。

　　推动装置指示灯闪烁：办公区到了。
　　办公区的装潢很有个人特色：简朴、整洁，可以看出些许的生活痕迹。

　　空间的主人正是文满星恩师，一位军事史教授，姓杨，时年103岁。
　　饶是星际时代人类平均寿命增长，教授再过两年也该退休了。

　　杨教授是旧时代的军人，无儿无女。家里只有俩个金属机器人。来访者一进门，迎面就能看见室内摆着一玻璃柜发亮的军功章。

　　在文满星表明来意后，杨教授并不回答。
　　老教授皱起眉头，反问他想干什么。

　　文满星知道他在说什么。
　　大多数接到军官任命的学生，早就前往属地赴任：帝国官员上任当然是越早越好。

　　同级们忙得满星系乱转，可文满星不仅不去赴任，还净找些无关痛痒的差事干，一点也不着急前途。

　　“你想清楚，你的拒任文书被我拦下来了。”杨教授探究的目光射向他，“为什么不肯去？”

　　文满星迟迟不肯离开中央星系，周围人都在猜测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有敏锐的人已经嗅出他不安分的深意：这乡巴佬，怕不是想留任中央星！

　　他们猜对了。
　　文满星不满意分配的工作属地。

　　帝国军校，全称是“神圣银河特别政区军事学校”，进入军校就意味着步入了中层以上的社会阶级。
　　此校学生除了文满星之类的全优生，都是社会名流的孩子。
　　更不用说，帝国军校直属军部，学生享受毕业分配的福利。

　　有心人却会发现微妙的差别：有的学生能进入富庶星系的守备军队，有人则被派往边缘地区做芝麻小官。

　　除了有爵位的中央星本地人，大多数军校生都被分往偏远星系。

　　文满星微微扬起下巴，说自己打算在中央星谋职，为了日后履历漂亮，希望教授能推荐自己参与“降临日”活动。
　　他补充道：“这是子爵给我的建议。”

　　老教授并不接茬，坚持文应该接受学校分派的职位。

　　文满星面色微变。

　　相较于一般的军校学生，文满星并不魁梧，皮肤甚至过于白皙。乌眉浓睫，面貌和身形都有种影星式的俊逸和风度。
　　但他并不给人文弱之感：因为训练有素，所以不仅考核总名列前茅，整个人也呈现出一种冷静的锋利感。

　　临近毕业，文满星更是荣获“优秀毕业生”的称号——对于一个外星系学生来说，很不容易。
　　文满星浑身每个细胞都写满了“我要扬名立万”。

　　杨教授认真地打量、审视这个年轻的学生。终于理解了他的真正意图。

　　老人忍不住心惊，然后缓缓道：“普通人想要进入帝国中央军部，难如登天。”

　　文满星平静地回望他，并没有反驳。
　　他几乎从不与人争辩，显现出一种远超同龄人的成熟。

　　教授心中微微一动：他的这位学生聪明乖觉，谦逊诚恳，但决定的事绝不回头。
　　文绝非说笑，也不是赌气，而在认真地谋划。

　　他对文满星的了解基于多年的观察。
　　老人任教以来，保持着旧时军人的做派，言必称前人。在自己的课上，他常讲旧时朝堂事。
　　学生们对他过时的爱好不以为意，私下里评价他语出无忌，陈腐尖酸。

　　只有文满星对此十分感兴趣，甚至课后主动找教授探讨。虽然期间不乏观点不同导致的呛声，但文满星少有的热忱打动了老人。在军校的五年间，两人建立了介于师生和父子间的情谊。

　　有一瞬间，教授觉得自己无比苍老和怯懦：“帝国高层派系复杂，斗争激烈，普通人想要拥有一席之地，无异于痴人说梦。”

　　“想要实现你的壮志，就必须曲意逢迎。”
　　“像区长，行政官，星系都督……无论你在心里如何评价，你都要吹捧、奉承、赞美他们。”

　　文满星客气地打断了他：“老师，您不了解我从前的生活。”他的语气一反常态，冷静到有些冷漠，“您所描述的未来并不可怕。对从前的我来说——”
　　他顿了顿，找到一种合适的措辞：“算得上奢侈。”

　　文满星极少提起自己的过去。
　　人们能明显地感觉到：文满星对过去毫无留恋，也无任何温情。
　　有人据此猜测文满星的童年过得并不好，因此自卑成为他奋进的动力。

　　教授沉默了。
　　过了一会，杨教授对这个亲如半子的学生轻声道：
　　“孩子啊，我不是说任何宗教、或者帝国人所认为的罪孽和不幸生活。”
　　“我是怕你的心——从此就没有幸福的可能啦！”（注）

　　“……”文满星扯了扯嘴角，却惊讶地发现自己一言未发。
　　在此之前，他觉得自己能够从容应对教授的各种反应：无论是平静、失望抑或暴怒。
　　他有千百种理由来应对。
　　但此刻，文满星的表情却一片空白。

　　教授的话简直就像戏剧台词，夸张却情感真挚。
　　文满星茫然到了极点，一时间无言以对。
　　求推荐信无果，他只好匆匆离开了办公厅。

　　*
　　马尔提尼打开宿舍盥洗间的门时，被吓了一跳。
　　他指了指对面的人：“你的头发还在滴水。”

　　文满星顺着他指头的方向看去，发现水珠正顺着头发往下流淌。
　　他朝舍友马尔提尼点头，擦肩而过时，拍了拍对方的肩膀。

　　“刚洗过澡？”
　　“搓了把脸。”
　　“教授怎么说？”马尔提尼知道他今天去求推荐信。

　　文满星拽了一张吸水纤维膜，粗暴地擦擦头发。
　　“他没同意。”他没有平素开玩笑的心情，步子都没停，径直走进阳台的烘干区。
　　徒留马尔提尼在原地惊讶：“怎么会？”

　　马尔提尼追上前去，这才发现文满星面色不佳。
　　他脸色有些苍白，脸颊和嘴唇上泛着被冷汽逼出的淡淡血色，眼角有浅浅的一抹薄红，睫毛因为凉意正微微发颤。

　　文满星打开烘干室的光栅门，感觉温度明显上升，忍不住轻舒一口气。
　　帝国建筑注重光照，装配了大型落地窗。透过泛蓝光的玻璃，可见远处的苍穹，以及在晶莹的彩灯飞车，它们在夜色中如同萤火虫一般漂浮。

　　宿舍采用悬浮技术，建筑浮在三百米高空，呈圆圈状。弧度完美贴合帝国主星的公转轨道——这是帝国最为古典的建筑传统。
　　数百个悬浮的“甜甜圈”闪闪发亮，呈现银灰色：它们均采用一种特殊涂料覆盖，从而规避信号窥探。
　　除此之外，外部布置的特殊力场，可以将任何的恶意攻击拒之门外。

　　交错的荧蓝色管道输送着新鲜的空气，供给学生的食物和饮用水则产自三万光年外的一级农业星。
　　帝国百年科技发展的成果，拱卫着这颗经济富庶、人文荟萃的繁华星球。

　　倚靠在玻璃阳台的门廊上，文满星注视着外面高大的瞭望塔和防护网。

　　防护网之间有特殊的通行孔径，几艘军用飞车穿梭
　　那些车漂浮在半空中，填充着惰性气体的车灯闪闪烁烁，一眨眼就消失在视线里。
　　再往外就是浓密的墨绿森林，以及人造的深蓝色天幕，地平线清晰得像一道笔迹。

　　马尔提尼挤进烘干室，兴高采烈地宣布：“中央区队长的签名球！看，我拿到了！”
　　文满星正忙着解开被打湿的衬衫，顺手扔到衣物烘干器里。
　　他一边用吸水纤维擦拭脑袋，一边单手调出“个人终端”，马尔提尼看见他给《新圣教史论》标记了“已读完”。

　　做完这一切，文满星抱着赤裸的胳膊，笑着看了他一眼：“恭喜，你排了三个星期的队，终于拿到了。”
　　马尔提尼哈哈一笑：“子爵的名头也只有这个作用了！”
　　文满星笑骂他：“少给我赛脸。”
　　子爵不以为意，杵杵他肩膀：“有什么要帮忙的，那信我也能问问我姨父……”
　　文满星面无表情地把他推出去：“别亵渎教士的灵魂。”
　　马尔提尼撇撇嘴：“你也太虔诚……”

　　衣物烘干器开始工作，嗡嗡声盖住了外界的声音。
　　今天不知为何，文满星少见地回忆起故乡：在他从前生活的底瑟星，没有人造天幕和降雨。
　　每当天气潮湿时，总有萤火虫出现在沼泽与河边，拖着累赘的闪光大屁股飞来飞去。
　　他一点也不觉得美，但偶尔也会驻足欣赏。

　　文满星想起教授的话，心中默默无言。

　　他从来自诩聪明，也喜欢别人欣赏自己的聪明。这次却发现事情做得并不漂亮。
　　文满星近两年一直和宗教署的人互通消息，契机是他向贵族同学借了几本新教典籍。
　　没等到读完，他就向宗教署提交了阅读报告。速度堪称迫不及待。

　　没过多久，文满星就收到了反馈。
　　几位虔诚的教士给他回了一封联名信。信中称“从报告中能看到一个迷茫痛苦、亟待拯救的灵魂”。教士们想要挽救这个灵魂。

　　文满星不知道自己的灵魂是否需要拯救，但知道自己赌赢了，后面又陆续写信，果不其然，每一封都收到回信。
　　马尔提尼不无艳羡地说，自己在宗教署工作的姨父对他十分欣赏：
　　“文辞真挚，视角新奇，可以看到对经文的震撼和赞叹，同时，笔者提出的质疑无伤大雅，却拥有感人的求知欲。”

　　后来，回信的几位教士都成为了文满星的朋友。

　　文满星无意识拂拭着面前的玻璃，心道杨教授一定是看出来了，自己并不打算做个虔诚的新教徒。
　　他结识教士的原因唯一且直接：帝国贵族最近开始信仰新教。
　　他重复那些圣洁的话语，不为了洗涤灵魂，只为融入高贵的人群中。

　　一切在按照计划进行，可是他一贯冷硬的心却有些发堵：居然有人关心自己的幸福。

　　走出阳台时，文满星的表情已经与寻常无异。
　　休憩区的金属门悄无声息地打开，文满星一眼发现自己的休养舱正亮着红灯：它们被人强行打开过。

　　“上午断电，刚有人检修过休憩区，应该忘记给你关上了。”马尔提尼解释道。

　　他说得不以为意，可文满星脑中却警铃大作！但他不动声色，只是点了点头，同往常一样走过去。

　　他的心忍不住怦怦作响，却连呼吸的节奏都没乱一下。
　　换作谁有这么危险的秘密，都不会比他表现得更加镇定了。

　　有条不紊地打开休憩舱，检查，确认一切如常。
　　休养舱嘀嘀叫了两声，信号灯又恢复成绿色，安静下来。

　　确认安全之后，文满星忍不住摸了摸舱体。上面有一道很深的划痕。

　　这是军校生间的一种风尚，为了彰显个性，学生们往往在舱体上做各种记号，常见的有银河舰队徽纹、帝国军章，还有人写上“帝国万岁”的标语，甚至在一旁挂上电子昆虫养殖笼……

　　但文满星的休息舱没有任何记号——只写了Wen。
　　不是为了任何个性的彰显，单纯为了占有物品。
　　这是在孤儿署养成的习惯。

　　文满星垂下眼帘。
　　他再三叩问自己，能不能忍受胆战心惊的平庸命运？

　　他的答案是不能。

　　第二天，文满星拜访了宗教署。

　　——他得到了另一封推荐信。

　　然而事实证明，神并不理会人心所愿。不虔诚的信徒终会迎来报应。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