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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邯郸寒夜
邯郸的冬天,风是淬了冰的刀,裹挟着塞外的粗粝与肃杀,无孔不入地钻进每一条狭窄的巷弄,每一道朽烂的门缝。夜色沉得像化不开的浓墨,重重压在破败的屋檐上,只有零星几点惨淡的灯火,在无边的寒夜里苟延残喘,映照着街角冻毙的饿殍,很快又被呼啸的风雪吞没。
城西最偏僻的角落,一间低矮的土坯房蜷缩在寒风中,仿佛随时会被压垮。屋顶的茅草稀薄凌乱,被风掀起又落下,发出簌簌的哀鸣。门板早已变形,巨大的缝隙像咧开的嘴,贪婪地吞噬着屋外刺骨的寒气。屋内,唯一的火源是墙角一堆将熄未熄的炭火,微弱地挣扎着,吐出最后一点可怜的红光,在四壁投下巨大、摇曳、如同鬼魅般随时会扑噬过来的黑影。
空气冰冷刺骨,带着霉烂干草和陈年土腥混合的浊气,每一次呼吸都像吸入细小的冰碴。
角落里,一张几乎只剩骨架、铺着薄薄一层霉烂干草的破榻上,两个单薄的身影紧紧依偎在一起,汲取着彼此身上那点微乎其微的热气。
嬴政,不过十二三岁的少年,身量尚未长开,却已显露出日后挺拔的骨架轮廓。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缀满补丁的粗麻布短褐,袖口短了一截,冻得发紫的手腕和小臂裸露在外,上面几道新鲜的青紫鞭痕在昏暗的光线下格外刺眼。他背脊竭力挺直,试图用自己同样单薄的身体为身前更娇小的女孩挡住大半从门缝里灌进来的冷风。他摊开的手掌里,紧紧攥着半块黑乎乎的、冻得梆硬的粟饼,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掌心交错着冻裂的血口和污垢。
“明月,”少年的声音带着竭力压制的颤抖,却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像在寒风中淬过火,砸在冰冷的空气里,“冷吗?”
靠在他胸前的女孩——姬明月,约莫十一二岁光景,小脸冻得发青,嘴唇没有一丝血色,长长的睫毛上凝着细微的白霜。她裹着一件同样破旧、几乎看不出原色的夹袄,使劲摇了摇头,把小小的身体更紧地缩进嬴政的怀里,目光落在他掌心那半块粟饼上。
“阿政,你吃。”她声音细细的,带着孩子气的固执,伸出同样冰凉、生着冻疮的小手,想把饼推回去。
“我不饿。”嬴政的语气不容置疑,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近乎命令的坚决。他避开她推拒的手,强硬地将那半块冰冷的粟饼塞进姬明月冰凉的小手里。他指尖粗糙的冻疮擦过她同样粗糙的手背,引起一阵细微的刺痛。他下意识蜷了蜷手指,随即用更大的力气,将她那双冻得几乎失去知觉的小手连同那半块饼,一起紧紧包裹在自己同样冰冷的手掌里,笨拙地搓揉着,试图摩擦出一点点微不足道的暖意。他低下头,下颌几乎抵着她头顶枯黄、有些毛躁的发髻,目光越过她瘦小的肩膀,投向屋外那吞噬一切光明的沉沉黑夜,瞳孔深处却燃着一种与这绝望处境格格不入的、近乎执拗的火焰,像黑暗中不肯熄灭的星子。
*砰!砰!砰!*
沉重的、带着恶意的砸门声骤然响起,粗暴地撕裂了小屋里的短暂宁静和仅存的一点暖意。腐朽的门板剧烈地晃动,扑簌簌落下呛人的灰尘。
“开门!里面那两个秦狗崽子!给爷滚出来!”一个粗嘎嚣张的男声在门外响起,伴随着几声猥琐的哄笑和更用力的踹门声。
嬴政的身体瞬间绷紧,像一张拉满的弓。他眼中那点柔光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刺骨的冰寒和一种被侵犯领地的幼狼般的凶狠。他猛地将姬明月往自己身后一揽,瘦弱的脊背挺得笔直,像一堵单薄却决绝的墙,挡在她和那扇随时会被砸开的破门之间。
姬明月的小脸瞬间煞白,小手紧紧攥住了嬴政腰侧破旧的衣料,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那双清澈的眸子里,恐惧像水波一样漾开,但深处,同样燃起了一簇小小的、不肯熄灭的愤怒火苗。
“躲什么躲?知道爷是谁吗?赵国马监的儿子!弄死你们两个小杂种,跟碾死臭虫一样!”门外的叫骂更加不堪入耳,带着浓重的酒气和下流的侮辱,“听说里面那小丫头片子长得还挺水灵?让爷瞧瞧,够不够格给爷暖暖床…哈哈…”
污言秽语如同冰冷的污水泼进小屋。嬴政的呼吸变得粗重,牙关紧咬,下颌绷出凌厉的线条。他猛地从榻边抓起一根手臂粗、用来顶门的破木棍,紧紧握在手中,指节因为用力而咯咯作响,青筋在手背上暴起。他死死盯着那扇在重击下呻吟的门板,眼神锐利得如同淬了毒的匕首,那是一种被逼到绝境的困兽,准备拼死一搏的凶光。
姬明月感受到他身体的紧绷和那压抑不住的怒火与杀意。她的小手从他衣料上松开,转而紧紧抱住了他拿着木棍的手臂,用尽全身力气往后拖,声音带着哭腔,却异常清晰:“政哥哥!不要!不能出去!他们人多!你会被打死的!”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僵持时刻,一道沉稳而隐含怒意的声音穿透了门外的喧嚣,如同投入沸油中的冷水:
“住手!”
砸门声和污言秽语戛然而止。
门外响起一阵混乱的脚步声和低低的、带着畏惧的议论声:“是…是姬大夫…”
“姬昊大人…”
门吱呀一声被从外面推开,刺骨的寒风卷着雪花猛地灌入,吹得那点残存的炭火几乎熄灭。一个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挡住了门外街道上昏暗的光线。
来人正是姬昊。他年约四旬,面容清癯,颧骨略高,眉宇间带着读书人特有的文气,此刻却因愠怒而显得格外冷峻。他穿着深色的厚布棉袍,外面罩着一件半旧的羊皮裘,肩头落满了雪花,显然是匆匆赶来。他的目光如炬,带着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冷冷扫过门外那几个衣着光鲜却一脸痞气的少年郎,最后落在那个领头、醉醺醺的马监之子脸上。
“张公子,”姬昊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股无形的压力,“夜深雪大,在此喧哗滋事,殴打质子,意欲何为?莫非是令尊马监大人,授意你这般‘款待’秦国公子的?”他特意加重了“款待”二字,讽刺意味十足。
那张公子被姬昊的目光看得酒醒了大半,脸上嚣张的气焰瞬间萎靡,支吾着后退一步:“姬…姬大夫…误会…我们只是…只是路过…”
“路过?”姬昊冷哼一声,目光扫过他们手里拎着的棍棒,“带着凶器,专程路过这城西最偏僻的角落?还口出狂言,意欲凌辱幼女?此等行径,与市井泼皮何异?明日我自当亲往令尊府上,讨个说法!”他上前一步,逼视着那几个少年。
那几人被姬昊的气势所慑,又自知理亏,哪里还敢停留?为首的张公子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慌忙丢下一句“姬大夫息怒,我们这就走!”便带着几个狐朋狗友,在风雪中狼狈地溜走了,连头都不敢回。
姬昊看着他们消失在巷口,这才转过身,脸上冷峻的神色瞬间被浓浓的担忧和疲惫取代。他快步走进小屋,反手将破门勉强掩上,隔绝了大部分寒风。他走到角落,蹲下身,看着蜷缩在嬴政身后、小脸煞白、身体还在微微发抖的姬明月,眼中满是心疼。
“月儿,别怕,爹爹来了。”他伸出手,想摸摸女儿的头。
姬明月却像受惊的小鹿,猛地扑进父亲怀里,小小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压抑的哭声终于忍不住爆发出来:“爹!他们…他们骂政哥哥…骂我…还要…还要…”后面的话,被哽咽堵在喉咙里,只剩下委屈和恐惧的抽泣。
嬴政依旧站在原地,紧握着那根木棍,脊背挺得笔直,像一杆不肯弯折的标枪。他死死盯着门口的方向,眼神里的凶戾还未完全褪去,仿佛要将那扇门板烧穿。姬昊的到来驱散了外敌,却并未抚平他心中翻腾的屈辱和怒火。
姬昊轻轻拍抚着女儿的背,目光转向嬴政,看着他手背上狰狞的鞭痕和紧抿的、透出倔强与仇恨的嘴唇,心中重重一叹。他伸出手,想接过嬴政手中那根紧握的木棍。
嬴政的身体几不可察地一僵,握着木棍的手指收得更紧,指节泛白。他没有看姬昊,目光依旧钉在门口,像一头受伤后警惕的幼兽。
“阿政,”姬昊的声音放得更加低沉柔和,带着一种长辈的安抚,“没事了。把棍子放下吧。”
嬴政沉默着,胸膛剧烈起伏了几下。过了好一会儿,那紧绷的、仿佛蕴含着千钧之力的手臂才极其缓慢地、带着不甘地松懈下来。姬昊轻轻拿走了那根粗糙的木棍,将它靠在墙角。他这才看清嬴政掌心被棍子硌出的深深红痕,甚至有些破皮渗血。
姬昊从怀中摸出一个油纸包,小心地打开。里面是两块还带着微温的、烤得焦黄的麦饼,散发出诱人的粮食香气。他将其中一块递给还在抽噎的姬明月,另一块递给嬴政。
“吃吧,孩子。”他看着嬴政,眼神复杂,“垫垫肚子。”
嬴政的目光终于从门口收了回来,落在姬昊手中那块麦饼上。食物的香气在冰冷的空气中格外诱人。他喉结滚动了一下,没有立刻去接。他看了一眼姬昊怀中捧着饼、小口小口啃着、渐渐止住哭泣的姬明月,又看了看自己空空的手,这才伸出手,接过那块饼。他的手依旧冰冷,动作有些僵硬。
他没有立刻吃,而是将饼小心地掰开,分出一大半,默默地递向姬明月。
姬明月抬起头,泪眼朦胧地看着他递过来的饼,又看看自己手里完整的饼,使劲摇头:“政哥哥,你吃!明月有!”
“拿着。”嬴政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固执,将那大半块饼塞进她手里。他自己则拿起剩下的一小块,低着头,沉默地、用力地啃咬起来,仿佛吃的不是食物,而是某种支撑他活下去的力量。
姬昊看着这一幕,心中酸涩难言。他默默地从带来的包袱里拿出一些干柴,小心地添进那奄奄一息的炭火堆里,用嘴轻轻吹着气。火苗渐渐旺了一些,驱散了些许寒意,也照亮了嬴政低垂的侧脸——那上面除了冻伤和伤痕,还有一丝与年龄极不相称的、令人心悸的阴郁和隐忍。
小屋暂时恢复了平静,只剩下柴火燃烧的噼啪声,和两个孩子咀嚼食物的细微声响。风雪依旧在门外肆虐,呜咽着拍打门窗,但这方小小的天地里,似乎有了一点微弱的暖意。
“昊叔,”嬴政忽然开口,声音有些沙哑,他咽下最后一口干硬的饼,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向姬昊,“秦赵谈判…如何了?”他问得直接而锐利,完全不像一个孩子。
姬昊添柴的手微微一顿。火光映照下,他清癯的脸上掠过一丝难以掩饰的沉重和忧虑。他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得像灌了铅:“形势…不容乐观。赵国朝中以郭开为首的主战派气焰嚣张,极力反对放归公子和夫人。他们…视公子为奇货,更视你为日后掣肘秦国、甚至…报复秦国的筹码。”他顿了顿,目光复杂地看着嬴政,“大王(秦昭襄王)遣使送来的赎金和承诺,他们…嗤之以鼻,认为不足以抵消长平之战的血仇。”
姬明月停止了咀嚼,紧张地看着父亲,又看看嬴政。
嬴政的脸色在跳跃的火光下显得更加阴沉,那双深潭般的眼眸里,屈辱的火焰熊熊燃烧,几乎要喷薄而出。他放在膝盖上的手,紧紧攥成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尖锐的刺痛。
“筹码…”他低声重复着这两个字,嘴角勾起一个冰冷而嘲弄的弧度,带着刻骨的恨意,“好一个‘奇货可居’!好一个‘血仇’!”
“阿政!”姬昊的声音带着严厉的警告,打断了他几乎要失控的情绪,“慎言!隔墙有耳!”他警惕地看了一眼那扇破败的门窗,压低声音,“如今局势紧张,更要隐忍!活着,才有希望离开这牢笼!明白吗?”
嬴政猛地吸了一口气,胸膛剧烈起伏,那翻腾的怒火和恨意被他强行压下,眼神重新变得幽深而冰冷,如同冻结的寒潭。他缓缓松开紧握的拳头,掌心的刺痛清晰地提醒着他现实的残酷。
“我明白,昊叔。”他再开口时,声音已经恢复了平静,只是那平静之下,蕴藏着令人心悸的暗流。
姬昊看着眼前这个过早背负了太多沉重、在屈辱与仇恨中迅速成长的少年,心中五味杂陈。他张了张嘴,想再安慰几句,却觉得任何言语在此刻都显得苍白无力。他只能伸出手,沉重地拍了拍嬴政依旧单薄的肩膀。
“早些歇息吧。夜里…警醒些。”姬昊起身,将包袱里带来的最后一点粗粮和一壶清水放在榻边,又仔细检查了一下门窗,才深深地看了两个孩子一眼,转身,重新没入门外呼啸的风雪之中。他的背影,在昏暗的夜色和纷飞的雪花里,显得格外沉重而孤独。
门被重新掩上,小屋再次被寒冷和黑暗包裹。
炭火又微弱下去。姬明月慢慢挪到嬴政身边,将手里那块嬴政分给她的、还带着余温的饼,小心地掰下一半,再次塞进他冰冷的手里。
“政哥哥,吃。”她的声音很小,却很坚持。
嬴政看着手心里的饼,又看看身边女孩眼中纯粹的担忧和固执的关心。他眼中的冰寒,似乎被这微弱却坚定的暖意融化了一丝。他没有再推拒,拿起饼,默默地吃了起来。
两人依偎在渐渐冷却的炭火旁,分享着那点可怜的食物和微不足道的暖意。
窗外,风雪更急了,呜咽声如同鬼哭,仿佛预示着更深的严寒与未知的凶险。黑暗中,似乎有不止一双眼睛,正冷冷地注视着这间在暴风雪中飘摇的陋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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