逍遥不记年

作者:绮逾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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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传·节义


      众人焦头烂额之际,李弘泽反倒沉沉睡了一觉。他想起从前许多事来,其实,他当初回宫见到的第一个人,并不是皇帝或者皇后,而是魏侯魏庭燎。

      魏庭燎是魏皇后的哥哥,所以按照辈分,李弘泽应该叫他一声舅舅。

      十岁的那个午后,李弘泽和往常一样,在田野里打滚,从小荷塘摘了几个莲蓬,准备回去剥莲子。

      对他而言,那一天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以后他还会常来,划着邻居家的小船,到荷塘深处,采一片叶子顶在头上遮阳,母亲也会一直陪着他。

      等到自己长大娶了妻子,一定要好好孝敬母亲,一个人把孩子拉扯大实在是太累了。

      那时,李弘泽记忆里,除了母亲,还有一个人极为关心自己,就是魏君侯。

      别人都这么叫,他便也这么叫了。

      魏君侯走起来总是轻飘飘的,腰间佩着香囊玉佩,还蓄了胡须,“为人洁白皙,鬑鬑颇有须。盈盈公府步,冉冉府中趋。”《陌上桑》里描述的,应该就是魏君侯吧。

      母子俩的生活很艰难,魏庭燎常常送些钱财来解燃眉之急。母亲总是不好意思,关起门来告诉他,“你以后,不要私自收人家的钱。”

      “为什么呢?君侯人很好啊。”

      “收了人家的心意,以后就要给人家办事了。儿啊,你可不能和君侯那样的人来往。”

      “君侯不是坏人,就算跟他来往,也没事吧!喏,”李弘泽指了指手边的书本,“君侯每次来的时候,都会教我读书呢。上次他教我乐府诗,又给我留了一本《文选》。他说,要是我把他留的诗背会,他就带我去长安!”

      母亲如临大敌,惊恐地看向他,“长安不是安乐的地儿,你记住,他们那些贵人,看起来最干净,但其实背地里肮脏得很,杀人不眨眼,你要是跟他去长安,阿娘就再也见不到你了。”

      “可是,魏君侯看起来不像……”

      “不!魏君侯不像,但有的是吃人罗刹!”母亲吓唬道,双手搭在李弘泽肩膀上,“你听见了吗!以后不要跟他多说话了。阿娘攒攒钱,过些日子就搬走,让他再也找不到。”

      可惜,要是能走就好了。魏庭燎那日来得极为铺张,车队羽盖,浩浩荡荡绵延了有一里地,而魏庭燎自己也穿着极为隆重的朝服——头戴通天冠,身穿绛袍,在以后的岁月里,李弘泽会一日复一日地看着这些服制。

      母亲并不开心,却也知道无路可逃,便打开院门,“君侯,我婉拒多次,您还是不死心。”

      “陛下圣旨,迎长子入京。”魏庭燎从袖中拿出圣旨,“赐名,李弘泽。”

      从那天起,这个村头蹦蹦跳跳的垂髫小儿,就拥有了自己的名字。

      但是李弘泽还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看见铺张的阵仗,激动得跳起来,“魏君侯,你要带我去长安吗!我以前,只在诗赋里见过长安,现在我能去长安玩了吗!”

      “不仅仅是去长安玩,以后,你可以长住,而且,在将来,很有可能成为长安的主人。”魏庭燎看向李弘泽的母亲,却见对方脸色煞白,“俞夫人,阿泽能有今日,是你我乐意看到的,不是吗?”

      “魏庭燎,”俞娘还是第一次直呼君侯名讳,“我说过很多次,朝廷怎么样我不知道,我只是和圣上有过几日的缘分。我也知道,那地方不好过,在那儿的人,要么杀别人,要么被别人杀,我的孩子……我不想让他过那样的日子,他好好过完这辈子,就够了。”

      “他想去长安,不是吗?你为什么要替他做主?是啊,长安不如相州安稳,但稼穑农夫难道就比皇子更轻松?当皇子好歹还有人侍奉,不必担心赋税徭役,更不必远赴千里之外上番,一生能这么过,不比种地轻松多了?况且,有我在,我不会让任何人动他,这是我和你的约定。”魏庭燎并没有顺着她,“弘泽比陛下所有儿子都要聪慧,那些经书,我让他看了几遍,他就能默写,这几年他大有长进,一点也不输开蒙已久的皇子。”

      李弘泽期待地看向母亲,“阿娘,求求你,就这一次,我想去长安看看。我们一起去,好吗?我们可以待在长安,君侯说的,他会帮我们打点好一切!”

      俞娘紧握的拳头松开了,“魏君侯,有些话,我想单独和你说。”

      李弘泽走到数十步之外,不知道阿娘有什么悄悄话要说。他看向周围的宫人和侍卫,为什么那些宫人的腰都那么弯啊?还有侍卫,明明那么神气,却一句话都不敢说。

      真是奇怪,明明百十个人,却跟几只蚊子没什么区别,旗帜在风中飘着,衬得周围更加无声。

      不到一炷香,魏庭燎从院子里出来,“阿泽,我们走。”

      “阿娘!阿娘呢!”李弘泽指了指远处院门看着自己的阿娘,“要一起走呀。”

      “阿娘……之后会跟着我们一起来。”魏庭燎抱起小弘泽,把他放到车驾内,“不要说话,也不要乱动,一会儿,我跟你交待。”

      车队缓缓前行,李弘泽待在车驾内好不自在,抠抠手指,挠挠头发,最后索性躺着。

      忽然车驾停了,魏庭燎上来,“阿泽,我有很多话,要跟你说。我……我骗了你,但我保证,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骗你。俞娘子,并不会跟我们一起去长安,我会将她妥善安置。你是大周皇帝的长子,此番随我入宫,认我的妹妹皇后殿下为母亲,从此,你就是大周皇帝嫡长子,无可争议的太子。你只有一个母亲,那就是皇后殿下。”

      “你……骗子……”李弘泽不顾一切往外冲,双手却早已被魏庭燎死死扣住,“我要回家,你骗我,我要找我阿娘,我要回家……”

      “东宫,就是你唯一的家。”

      魏庭燎是大周的武威侯,又执掌魏氏私兵节义军,同时还是右骁卫的大将军。虽文人做派,却擅长兵法打仗,在李氏草创大周的过程中,立功赫赫。

      高祖本想给他一个郡公,但他极力推辞,自称年纪尚小,不愿和那些老前辈一个位阶,这才封了郡侯。随着老人相继告隐,朝中有实权的,无一不是当年的后起之秀,魏庭燎就在其中。

      ·

      李弘泽十五岁的冬至,魏庭燎行军西境回长安,清瘦身躯,遒劲有力,一身明光铠在沉沉云雾中,有着劈开严寒与黑暗的力量。

      看见太子在郊外相迎,魏庭燎笑逐颜开,身上的杀气荡然无存,“阿泽,舅舅不在的时候,有没有听学士的话啊!”

      一旁的弘文馆学士阚循笑道:“臣还以为君侯喜欢打仗,都忘了殿下呢。”李弘泽高兴地冲上前,“舅舅,我最近喝了好多牛乳,长高了不少呢!他们都说,我要是天天喝,到时候会比你和学士都高!”

      “自然忘不了。风沙一起,看不见太阳也看不见长安。”李弘泽已经快到自己鼻子那里了,魏庭燎用力地拍打着对方的身板,“壮实了,来,去猎场,跟舅舅杀上几围!”

      阚循阻拦道:“君侯,陛下还在宫里等着呢。就算想叙旧,也不能忘了礼数。”

      “瞧我!走,阿泽,我们见圣上去!”

      李弘泽知道,魏庭燎对他这么好,都是在弥补。

      之前,魏庭燎就派人告诉自己,俞氏已经病死了……其实,可以不告诉他的,但为了不再骗太子,魏庭燎选择如实交代。从此以后,李弘泽只敢在母亲的忌日,偷偷为母亲烧个香,流的泪,也只有自己才知道。

      他已经很满足了,他就想让日子简简单单过下去。

      仗有魏侯去打,政务有东宫僚属帮助处理……以及,给了他一个家的太子妃温匀姿。别人都叫她太子妃,或者殿下,只有他叫她匀姿。

      不过,事总与愿违,在十六岁的那一年,平静无比的湖面起了波澜,他比浮萍还要脆弱,被打得支离破碎。他知道,皇帝不喜欢他这个儿子,原因有很多,比如顽劣,不敬师长,不习礼仪;贪玩,一些民间的小玩意儿,他总是爱不释手……

      这些还不是最重要的原因,李弘泽明白,原因只有一个——

      他和皇帝太像了,而皇帝之所以即位,便是利用魏氏节义军,以及身边权贵的力量,逼得想要废长立幼的高祖最终选择了皇帝这个儿子。李弘泽的发展,渐渐有当初皇帝的势头——一样的外戚,一样的文官,一样的脾气秉性。

      魏皇后和魏侯,给予了太子最稳定的支持,所以在太子择妃的时候,皇帝否决了魏氏女的建议,同时又不给魏侯宰辅这样的实权官职,要其在外领兵,同时心中谋划,要怎么样,才能收回节义军的军权?

      所以,巫蛊之祸看起来像小人所为,实际上,是皇帝内心深处忌惮渐渐强大的太子。

      太子手里已经有杀人的刀刃,有没有杀人的心就已经不重要了。

      魏侯进宫求情,和皇帝激烈争吵,据说皇帝气急之下,把佛像面前的花尊都摔碎了——那可是西域进贡的琉璃花尊,皇帝特别喜爱。

      当晚,魏侯就找到了太子。这次魏侯穿着一袭玄衣,头顶高冠,这样旧的衣制,李弘泽没怎么见过,“舅舅,你这衣服是……”

      火光照映下的魏侯还是那么祥和,“殿下来武威侯府很多次了,怎么样,臣这府邸,还清净吧?现在外面波澜迭起,臣在圣人面前为太子求情未果,实在有悖人臣之职。臣知道,太子妃还在大理寺,所以便派了几个医师前去救治。太医院那些怂包,不敢救,还是得靠江湖人。”

      “谢谢舅舅。”李弘泽揩揩泪水,他知道自始至终,舅舅更像一个父亲,虽然这个代价是他失去了自己的母亲。

      “不哭,太子不哭了。”魏侯拿起手帕,给太子擦泪,“臣知道,太子有心结,都怪我,你们才母子分离。但是请太子相信,臣在太后那里求情,想留俞夫人一命,但太后不允。臣派人保护俞夫人,最后还是……百密一疏。本来,臣想着要不要不告诉你,不过,臣想起那个诺言。”

      “你说你以后不会骗我。”李弘泽涕泗横流,他有一种预感,这次会是永别。

      魏侯笑道,“对,我不会骗你,这次我也打算不再骗你。陛下要打压东宫,已成定局。但是,相比起高祖,他更狠。你知道吗,前朝末帝,和圣上一起长大,还有我。我们兄弟相称,而后高祖创立大周,封末帝为齐国公,圣上为太子,直到这时,高祖都不打算杀齐国公。可是,圣上一即位,就屠了齐国公满门。”

      李弘泽冷汗直冒,对于竹马之谊的齐国公,皇帝尚且不留情,那对自己呢?皇帝又不缺孩子,梁王和皇帝站在一起,更像父子呢。

      “舅舅,你是说……”李弘泽心领神会,二人在漆黑一片的堂中小声交谈,“父亲有可能真的翻脸无情,废了我,甚至杀了我?”

      魏庭燎点头,一脸愁容,“我……想了很久要不要这样做,但现在,我从没如此肯定过。节义节义,谁赢了,谁就是节,谁就是义。魏氏能横行陇西,靠的便是节义军。跟十六卫不一样,节义军只听从魏氏命令,”

      魏庭燎摊开手中的军符,那枚军符的做工很精致,和虎符不同,亦难仿制。

      “而现在,我把他给你。同时,我也修书一封,让节义军副将韩重华从此只听你差遣。”

      “我?!那你呢,舅舅,我不行的。论文治,我不如太傅,武功我又不如你……”李弘泽低下头,心虚无比,“更何况,我身边真的没一个主事的人。阚学士前些日子被牵连进来,不堪受辱最后自尽了,他当年入举何等热闹,死的时候,却只有我和柳二前去吊唁。”

      说着,李弘泽感觉自己实在是太脆弱了,谁也保护不了,甚至还要魏庭燎自折一臂前来相助,“这兵符你收回去,我做不到的,我不可能弑君弑父,我不能让你的节义军失节不义……”

      “糊涂!”魏庭燎很少生气,“我已经想好万全之策,韩重华会接应你,到时候你去找他。最近长安防备空虚,陛下着意于西境,正是起事之时,莫误良机!”

      “可是,你怎么突然就想起兵入宫了呢,舅舅,父亲说了什么?”

      魏庭燎紧握双拳,眉头再也化不开,“太子,你知道你有多危险吗?巫蛊这个罪名,足以要你的命,只要圣上想要借机发挥,不仅是你,还有……还有你身边的人,都会受你牵连。你别忘了,申生是怎么死的!”

      李弘泽还没回过神来,为什么昔日温润君子一般的魏庭燎,今日这么着急忙慌的。

      确实,巫蛊的案子无解。就像当初的申生,晋献公宠爱骊姬,要立骊姬的儿子奚齐为太子。

      为了自己的儿子,骊姬诋毁申生,并在献公胙肉中下毒,自导自演陷害太子申生。

      可是申生,却说:“君非姬氏,居不安,食不饱。我辞,姬必有罪。君老矣,吾又不乐。”最后,在曲沃上吊自杀。

      贤良的申生,不愿造反,不愿弑君弑父,即使在之后,晋国内乱,鬼魂重现,也不愿将百姓置于水火中。

      李弘泽真的想做彪炳史册的“申生”么?他扪心自问,为什么忠义的人,就必须以身证道、杀身成仁?

      为什么不仁不义的人,却能活得恣意自在?他就该去死吗?他就该背着枷锁活着?

      为什么!哪有这样的道理!

      屠刀落下,他就必须引颈受戮么?他为什么不能反击?

      心中的黑暗滋长,魏庭燎见太子有所动摇,把手里的兵符塞到太子手里,不由分说地合上李弘泽摊开的手,“从此,节义军任凭太子殿下驱驰!节义军刀刃所到之处,便是节义。”

      突然,魏庭燎心口一点绞痛,“殿下,你快走,一会儿,武威侯府就会被包围了。谋反之事,还未成事实,陛下就急着斩草除根了,哈哈。”

      “舅舅!”李弘泽一时间害怕起来,他年纪真的还小啊,为什么一夕之间要承担许多本不该他承担的,“舅舅,我怕,我不想弑君弑父,我不想当千古罪人……如果父亲的兵马围上来,我不敢……我不敢让节义军上阵。你起来,我们……我们去找父亲,跟他道歉,就说,就说你关心则乱,所以一时之间,忘了规矩,我们负荆请罪,就当什么都没发生,我已经失去阿娘了,阚学士也死了,重光为了保护我,被父亲下令杀了,我不能……不能没有你!”

      他哭着上前,抱住吐血的魏庭燎,那样冰冷的躯体,和大理寺里的温匀姿并无区别。

      “傻阿泽,今日无论你起事不起事,我都会死,踏进乾极殿那一刻开始,我就没想过苟活。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咱们的皇帝,薄情寡义,为了帝位,谁都能除。上一个,是齐国公,整个宗室被他屠戮殆尽,国公府的火烧了三天三夜。我去送故人,却看见一片斑驳腐朽,一点念想都不剩了。”

      魏庭燎握住太子的手,“下一个,就是我。魏家助李氏稳坐皇帝之位,却渐渐羽翼壮大,皇帝忌惮我们很久了,我们兄妹俩,一个替他安定内苑,一个替他稳定边疆,鞠躬尽瘁多年,算得了什么?云若奉佛,早就看开了,我么,不信神佛,落得这么一个下场,哈哈,咳!”

      一口黑血吐出,李弘泽心如刀绞,“舅舅,我去……我去找太医,”李弘泽抱着魏庭燎,慢慢在地上爬行,他用力地向前,仿佛只要打开那个门子,就能重获新生。他还是太子,魏庭燎还是武威侯,回到一个月前,回到五年前……回到什么都没发生的时候。

      “不必了。”魏庭燎淡淡说道,浑身上下已经没了生气,“这毒无药可解。与其死在自己人的刀下,我宁愿自尽。没有人有资格杀我,包括他。”

      李弘泽愣在原地,当初的诺言,竟要魏庭燎以死为践。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阿泽,你听我说几句吧。”

      “我从没想过,自己会后悔,包括把你接进宫。那时候,我以为一切尽在掌握,武威侯的名号,怎么可能保护不了一个弱女子?但后来我才发现,我错了,大错特错。太后和圣上,远比我想象的狠毒。面对威胁的时候,一切都不容商量。温和慈质的姑母,已经是尊贵的皇太后了,却还要不由分说杀掉一个毫无威胁的女人,那时候,我就问自己,这究竟为何?他们地位尊崇,荣耀加身,为什么还要纠结这些?”

      “东宫太子的身份,并没有给你很多。不过相比起庶人,已经很不错了。我一直这样宽慰自己,告诉自己,你的今日,远比昨日要更好。所以,我拼尽全力保护你,就是为了让姑母放心,让陛下不再动摇,让阖宫上下都相信,太子殿下会是未来的明主。可是后来,我发现,我做的一切都没用,所有人坚信的只有利益,我给不了他们,你更给不了。”

      “香案上的花瓶,看似风光无限,其实一只手就能让它坠入深渊。越华丽,就越苍白,越脆弱。所以太多人,都想像那只手一样,有纵横捭阖的力量。阿泽,我希望你以后也能有这样的力量。”

      李弘泽的泪水流到了魏庭燎的衣服上,若说太子和武威侯“脆弱”,那他的母亲呢?他的母亲就像一粒沙,都不用手推动,一阵风就能吹走。那一刻,他切身体会到一股无力感。他脑海里闪现出一幅画面,微风吹过草原,小草匍匐低偃,“东风摇百草……”

      志向,操守,早已成为最不重要的东西。魏侯节义,却只能不节不义。

      从小到大读的经书,像过时的玩意儿,早就没什么用了。

      君子?为什么要做君子?像申生那样去无可去然后自杀么?

      既然经书无用,为什么千年之后,还有人在传诵?

      “我懂了,舅舅。”李弘泽如释重负,“我不做君子,也不做小人。我是大周的太子,出身稼穑垄亩之间。人世多艰,我早已尝过,所以,我不应该就这么白白赴死,为人话柄。”

      魏庭燎阖上双眸。

      “舅舅,我一直都听你的话,这次,你就让我自己来吧。”李弘泽拿起放在一边的纸笔,他心里已有接下来的打算,“我已经想好,怎么全身而退。舅舅,我不会让你和节义军声名狼藉。”

      “我终究还是……管不了你了。”魏庭燎这话说罢,再没了气息。

      李弘泽眼角滑落泪水,洇湿了纸面,右手颤抖着,字迹却依旧娟秀,他心中的哀戚,已经不能用言语来表达,私下寂然无声,偶有秋风吹过,扫落阵阵落叶。秋天是肃杀的季节,芳华凋落,如同人一样,最好的年华逝去。

      可是花有重开日,人却再也回不来。

      李弘泽一封书信写罢,一阵兵甲碰撞的脚步声传来,后面还有马蹄声。

      他循着窗户望去,发现天空初晓,一丝光照透过户牖,散漫在堂中,并没有聚成一片明显的光斑。

      他深呼一口气,那一刻,需要保护的少年太子已经死了,袅袅秋风里,李弘泽如获新生。

      他拿起手中的纸张,一步步走向那扇门,最后不假思索地打开了。

      好亮的光……他贪婪地呼吸着,那是孑然一身后,第一次吐纳天地间的气息。

      “节义军么?”李弘泽看了看带头将军的铠甲和旗帜,并不是大周府兵。原来,节义军中郎将韩重华已经准备起事,这是来等他一声令下。

      韩重华翻身下马,铠甲散发凛冽寒光,“太子殿下,节义军是魏氏私兵,不效忠天子,只认武威侯。武威侯给属下书信,要属下务必支持太子,节义军在此,请太子检阅!”

      李弘泽心中毫无波澜,早已没了刚刚的惊恐,“韩重华,孤已修书一封,你将其带给柳令公,此局唯有柳令公能破。”

      韩重华接过信后,李弘泽便宣布道:

      “孤奉陛下旨意,劝魏侯心系魏氏,心系朝廷,莫再受人迷惑,修缮甲兵,行不忠不义不悌之举。魏侯深以为然,自觉无颜面圣,已自尽于孤面前。魏侯将节义军兵符交于孤手中,其心昭昭,日月可鉴!陛下念魏侯劳苦功高,不予追究,自即日起,再无节义军旗号,节义军归十六卫节制。韩将军,”李弘泽坚定地看向韩重华,“希望韩将军明白魏侯用心。”

      韩重华一脸惊恐,这明显和魏庭燎告诉自己的不一样,“太子,龙潭虎穴面前,如何能自折臂膀?望太子三思!”

      李弘泽从未如此坚定过,“以谋反成事者,若无超世之才,得位不正,必会失位。”

      “太子,你糊涂啊。箭在弦上,哪有不发之理?陛下已经听闻节义军异动,您以为陛下会留住我们么?”韩重华劝谏,“成大事,不可踌躇不决!”

      “孤没有犹豫。”李弘泽道,“孤从未有哪一刻如今日这般清醒。你把信交给柳令公,他会把接下来的事处理好。魏侯身经百战,信奉‘置之死地而后生’,但孤不可能拿你们的性命作赌注——因为孤没有魏侯那样机敏过人的才能。”

      说罢,李弘泽眷恋地望着天上疾飞的鹰,他明白交出节义军意味着什么,从即日起,他会像折了翅膀的鹰一样,再也不能翱翔在天际,只能幽禁于宫闱之中。

      但,这和所有人的“生”比起来,算什么?

      他是太子,他有责任为了所有人谋划,而不是仅仅为了自己,就让所有人陪他一搏。魏侯对皇帝失望至极,才选择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可李弘泽呢?

      他从来就没有怀揣过希望,他从来就不觉得自己是不被舍弃的那一个。

      皇帝需要什么,就给什么。

      同时,柳令公是他最后的底牌,也是皇帝最后一丝残念——在最一开始,皇帝就将柳令公的儿子放在他身边。一个柳氏的儿子,看起来弱小,实际上却举足轻重。

      节义军多出来的兵力,支援西境,也是皇帝喜闻乐见的结果。

      何谓节义?

      赢了就是节,就是义!

      只是,现在还不是时机。

      当晚,温匀姿身亡。李弘泽身穿朝服,跪在皇帝寝宫前。那夜突然下了一场雨,即便如此,他还是跪了几个时辰。

      李弘泽手上拿着罪己书,请求皇帝下令废掉自己,立弟弟梁王为太子。最终,高烧晕了过去。

      “太子,你这是什么意思?”皇帝守在病床前,悠悠醒转的李弘泽强支着身子,“父亲,儿别无选择。”

      李弘泽和皇帝太像了,一样的丹凤眼,一样的眉毛。皇帝明显没什么耐心,“你把节义军给朕,自折臂膀,是想退一步,让朕不要追究此事,对么?”

      “那父亲觉得孩儿会谋逆吗?”李弘泽睁大眼睛看向皇帝,流露出自己眼中的脆弱。

      皇帝一惊,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那朕明说,在所有儿子里,你确实是最聪明的,为长久计,只能选你做太子。太后和文武百官,都是这么劝朕的。不过这么多年来,你应该也清楚。”

      “父亲并不喜欢儿。”李弘泽双手冰凉,心也凉了半截,“所以,即便儿并没有谋反的胆子,也不想谋反,父亲还是会借此契机,把儿废掉,立梁王弟弟。”

      皇帝不愿再看这极为相像的面孔,便站起身,负手到窗前,“不,你有这个胆子,也有这个能力。你自己都不知道,你的力量有多大。小到东宫僚属,大到整个朝廷,你经营着,柳念之也经营着,所有人都要朕留着你的位子,好,朕的太子,贤德啊!”

      “父亲……”

      “朕杀你?朕怎么可能会杀你。你很聪明,没有自己披着兵甲闯进乾极宫,说自己要‘勤王’,要除掉蛊惑陛下的奸邪小人,你也没有否认‘巫蛊’,从始至终都像个被冤枉的孩子,温氏死了,你又在殿前跪了几个时辰,从头到尾看来,朕一直都在迫害你,对吧。”

      李弘泽还是第一次和皇帝这么说话,他也不知道皇帝现在的心情如何。

      “朕没法杀你,因为你没有谋反,相反,你还帮朕说服了想要谋反的魏侯。跟这些比起来,巫蛊算得了什么,都是一个虚名。朕又不信怪力乱神,要是巫蛊真的能致命……”皇帝忽然回过头来,“那在多年前,朕就已经被人咒死了。”

      这面孔犹如地狱浴血的修罗,或者说皇帝和修罗本没有什么分别。

      李弘泽心头一颤,嘴唇翕张着,不知该说什么。

      那一刻他觉得自己太稚嫩了,还好当时并没有听信魏侯的话,和皇帝硬碰硬,不然论心机,他无论如何也玩不过皇帝,魏侯也比不过。

      “皇太子立了大功一件,朕应该高兴啊!”喜怒无常的皇帝,又恢复了往日的语气。李弘泽赶忙从被窝中抽身——这是皇帝的寝殿,他躺的是父亲的床榻,“儿有罪,请父亲责罚。”

      李弘泽匍匐在地上,等着皇帝的宣判。他的心狂跳,像是要从胸腔里跳出来。

      “以后,太子无诏不得入宫。你以后哪里都别去了,就待在东宫,无朕旨意不得出。”

      皇帝轻飘飘的一句话,就左右了他的生死,让宫墙外的天空成了奢望。李弘泽开始明白,魏庭燎所说的力量是什么了。

      他和皇帝,不是父子,而是对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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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章 前传·节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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