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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李妈出来回话说小姐出门了,李心月看着手里绣了一半的花样出神,这样整日在外闲逛也不是事。姑娘大了该有的规矩也得学,将来从这个门抬进那个门,要让夫家教训规矩,吃亏的只有梦兰。她把针脚在头发上刮了几下,“叫来福过来。”
“就是来福陪小姐出门的。”李妈脸上赔着笑意,起身去把墙上的绿色短绒面料绣花玻璃罩开关打开,光线明亮起来映着白绣面上的花色更生动。外面的天气越发昏暗,“阴沉的厉害怕是要落雨点子了,我这就让人带伞接小姐回来。”
候三去门房取了两把油布伞,另外带了一顶扁沿尖顶的斗笠准备出门,刚出去不久,李妈就追了出来。
“你顺路去烟馆给大爷拿一些烟土,得抓紧办,等着急了小心一顿骂。”李妈说完塞了几张钞票到他手里,急匆匆的往屋檐下跑。
“一趟活干两份差事,没有你这么会使唤人的啊!”候三脸上还挂着雨水梗起脖子咒骂道。
“要死了,让你去就去,嚼什么蛆呢。”李妈躲在屋檐下看着被浇透的候三笑骂了一句,候三回头看她虽四十岁的年纪,身材依旧风韵娇俏不由看呆了。“越老越没脸,呸”李妈丢下这句话一扭头进去了。候三看她扭开的身影眼神荡漾,吹着胡子深一脚浅一脚跛着腿去送东西。
“雨越来越大了,找地方靠岸吧!”来福朝船舱外看,梦兰一副悠闲自得的样子听着雨点噼噼啪啪打在船顶。她趴在窗户边往远处看不言语,青石板小路上行人匆忙奔走,溅起雨水把裤脚都湿了一半。一个身穿白色绸料长衫的人站在码头上,手里拎着一个深色牛皮箱子。他的头发被雨水打湿粘在鬓角,朝着乌篷船招手。看他身形挺拔打湿的长衫包裹在身上,肤色偏深不似江南青年一般清秀白皙,透露出成熟中年男性的气质。
“船夫,靠边停一下我要坐船。”
外面撑竹篙的船夫冲岸上的人挥挥手,扯起嗓门喊道,“小船上有客人,来不及送人了。”
“船家我可以加钱,你顺带带我一程吧。”那个人不依不饶和船夫讲价,梦兰看他耷拉下的袖口滴着水。这个人真是怪,这么大的雨也不找个地方躲一躲,何至于淋成这样。
“船家你就让他上来吧,我们不着急的。”梦兰探出头和船夫说了几句好话,雇主说话了船家当然也愿意多收钱。
“小姐愿意带你一程,船钱你可得照样给啊。”船家说道。
阿福立马急着说“怎么不急啊,夫人保准派人出来寻了。再晚些回去,挨骂的可是我。我们赶快回去吧。”梦兰瞪着眼睛看他,鼓起腮帮子佯装生气,“要你别跟着我,你非要出来,现在又怪我拖累你被骂。你下一次别来了。”
“敢情挨骂的不是小姐。”来福嘟嘟囔囔的走到一边不再说什么,揣着袖子坐在小木凳上,脑袋随着小船一晃一晃的不知道是想什么糊涂心思还是打瞌睡。竹竿荡开涟漪推着船身靠近码头,那个人一脚跨上船板,梦兰感觉船身跟着晃动了一下。他挑开竹帘走进来,看了一眼梦兰猜到是她同船家说了情。
“多有打扰,遇上大雨真是躲都找不到躲的地方。”他一边从箱子里翻出干手帕擦拭,一边背过身躲开梦兰的目光。
梦兰看他脚上穿了一双很新派的皮鞋,青石板路原就很干净的,上面没沾上泥土,经过雨水冲洗发亮竟像新的一样。
“先生是外地过来的吗?”梦兰瞪大眼睛打量眼前这个男人,他简单擦拭干净重新收拾好行李箱,在梦兰对面靠窗的位置坐下。
“我算是外地长大的本地人。”说完自己跟着笑起来,“不打扰你们吧,我就在前面码头下。”
“那也顺路,我们也在那里下船。”她看着对面的男子,那人也用眼睛仔细的看她。梦兰穿着水红绣百鸟的苏锦半开襟上衣,细小的盘口上订着珍珠,下面是打着细褶的绣花长裙两侧挂着丝带。裙面很长坐下的时候刚好盖住脚,露出绣花粉底鞋面。这样的打扮怕是哪个清朝遗老家的小姐,梦兰感觉到他的眼睛盯着自己的脚,不自在的往里面缩了缩。
她故意咳嗽了几声,阿福看见他们聊天就坐在一旁打瞌睡,听见动静连忙起身。一不小心脑袋磕在乌篷船顶上,“哎呦喂”疼的叫出声来。
“这是要到了嘛!”他一边忍住疼痛一边伸手挑帘子往外看,外面雨点小了,水面上绽开无数大小涟漪。梦兰和谢敬元看他这幅样子都忍不住笑出声来。水面上笼罩了一层薄薄的雾气,远处传来吆喝声,长一声短一声叫着“卖偶…喽…”。
“是卖藕粉的。”梦兰惊喜的叫到,一双眼睛忽闪忽闪像头小鹿,又想着隔着这么远的距离怕是来不及叫住小贩吃一碗,神色转而有些失望。
“说不定还有糯米圆子。”谢敬元说道,他小时候在叔父陈建林的医馆待过几年,只要听见小贩沿街叫卖都会和柜上支钱去买吃食,想着过去的回忆鼻尖似乎能闻到淡淡的桂花香。
“什么味道真香啊,这小贩走街串巷挑着扁担还带着锅不成,就是带着锅这香味也不能飘的这么远啊!”
“我怎么没闻到!”梦兰好奇的皱起鼻尖四处嗅,两人循着香味走出船舱,这时候雨已经停了,原来是乌篷船路过一处花丛,打断了一截桂花枝落在船顶上。两人看着断枝上小簇鹅黄色的花苞,有三两朵完全绽开,谢敬元伸手去够那截断枝偏偏总是差着一点距离。船头碰着岸边的石头,上面的人控制不住的往后摔倒,梦兰站在船边眼看就要跌落在河里。千钧一发之际谢敬元一把扯住她的衣袖往回一拉,她整个人顺势跌落到他怀里,脸重重的撞在他心口上。梦兰脸撞的很疼鼻尖终于闻到了香味却不是桂花的味道,两人同时红了脸迅速分开。阿福刚从船舱里探出头看见这一幕还得了,甩着袖子像赶鸭子一样吆喝两人撒手,“男女授受不亲,男女授受不亲。”伸手搀扶着梦兰上岸去。谢敬元和船夫借了竹篙,把落在乌篷船上的桂花枝挑到手边,拿着花枝也跳上岸。追上两人要把这一小截桂花给她,被阿福一手夺过去。
“什么好东西也值得送人。”鼻子里哼的一声拉着梦兰继续往前走,她忍不住回头看谢敬元,那个人还傻傻的站在那里。
“谢敬元,我叫谢敬元。”他朝着两人背景叫着,却没有任何回应。
他还站在原地看的出神,有一个穿着半旧短衫散着阔腿脚的人上前说话,“可是谢三公子吗?我是东家派来接您的。”说着就伸手去接行李箱,他抬眼上下打量着来人,闻到一股熟悉的草药味道。
“荣盛堂的伙计吧,我六叔近来可好。”有人帮忙提行李,他背着手闲庭漫步顺着河道往西走。雨停了水汽好像更浓了,沉沉的浮在河面上,他忍不住打个喷嚏,头发虽然干了身上却有了寒意。
“柜上熬了浓浓的姜茶三爷回去得先喝一大碗,我们东家知道你今天到码头,让我在这边守了一日了,可把你盼来了。乘着雨点子小早点回去,还不知道大雨下不下呢。”伙计笑着说道,紧赶了几步。
“你身上的药味隔着老远就能闻到了。”谢敬元微微笑着说,突然他回过头看着伙计,“既然你站了一天了,可是注意船上下来的人。”
“不知道三少爷说的是哪一位?”伙计皱起眉头问道。
“就是在我前面下船,穿的很..”他想不到用什么语言描述那女子的打扮,“像是晚清的小姐,梳着两个发髻用绞丝珠花盘起来的.....”
“噢噢,您是要找他们家的小姐啊!”伙计听他这么一说就明白,他腾出一只手摸着头上一顶瓜皮帽,砸吧着嘴说道。“这可是李秀才家的小姐,他们是旧家庭的规矩。虽说已经民国了,家里各种习惯还很老派。你就说小姐的穿衣打扮都还是宽袖长裙的旗服,用的也都是好东西,李秀才在这一片还是有些排场的。”
"三爷你打小在外国长大,看见这样的打扮觉得新鲜。"伙计见他只是静静地听着不说话,眼神看向远处,担心哪句话说错了。
“回头你告诉我她家住在哪里,有机会我去拜访。”谢敬元嗓子已经有些不舒服,说话的声音低沉沙哑。
“这样的人家,可得按照他们的规矩来…三爷快些回去吧,江南的秋雨寒津津的别染了风寒症。”他见谢敬元身形单薄,长衫下摆湿透了一大片,衣袖上还有半干的水渍,焦急的说道。
两人说着拐过西边的青石板小路来到一个宽阔的夹道,两旁店铺林立,门口挂着各式招牌。谢敬元数着步子走到东南角第三家,门口挂着一副匾额,上边刻着荣盛堂三个金色大字。招牌风吹雨打有了岁月的痕迹,上面的金字斑驳脱落,露出下面的发黑的木头。谢敬元站在门口不进去,瞧了一会,店里的伙计看是生面孔忙上前招呼,后头伙计拎着行李箱前后脚踏进门槛。
“去去去…用不着你招呼。”他一边把东西往后屋搬,一边撵人,年轻伙计丈二摸不着头脑犯糊涂。“是谢家三少爷!我刚从码头接回来。”那个伙计面孔嫩碰了钉子脸上露出尴尬的笑容。
“东家一早上跑了几趟了,凳子没坐热就被人叫走了,说是谢大爷那边有事请过去的。”伙计听说是谢三少爷,忙把东家交代的事情一字不差的告诉他。
“我这边没什么要忙的,你紧着你自己的活干吧。”谢敬元看他人年轻手脚倒是麻利,前后忙着送茶水收拾桌椅,这会店里只有两三个抓药的人,他听谢敬元这样说就回前厅去了。
“三少爷你要是饿了,我叫妈子给你传饭,一路奔波很是辛苦,我这就去给东家送信说接到人了。”伙计放好行李站在一旁等着他说话,一会的功夫,后院有一个五十上下的婆子走进来,梳着钻石头,穿青蓝色印花棉褂子踩着小脚就进来了。她手里捧着一个黑色瓦罐汤,像似刚从火上提下来,两只手各拿着一块抹布裹住手柄。“三少爷,现成熬好的姜茶,里面又加了丁香,味道不会太辛辣的。乘热滚烫的喝一碗,把寒气逼退了才好。”她说着话把泛着油光的瓦罐放在桌子上,又在下面放上垫子,抓着手柄就在在一旁青色茶碗里倒上一碗。这样的瓦罐在荣盛堂很常见,前厅后厨有很多,常年用来熬药。谢敬元看见这样被药渣萃的发黑的罐子不仅不觉得脏还很亲切。
“劳驾了。”谢敬元托住茶碗,浓浓的姜味顺着热气冲进鼻子,他就着茶碗乘热喝完。一股热流沿着喉咙进入肠胃,身上也暖和很多。老妈子也不走就这么眯着眼睛慈爱的看着他,好像喝一碗姜汤也是值得高兴的事情,看他一口气喝完很是满意。
“还吃的下饭嘛!这一碗姜汤下肚子可就喝了半饱了。”老妈子脸上的皱纹深深凹陷下去,眼神带着暖意问道。也不知道为什么她看谢敬元,总是要凑的这样近,好像随时在观察他的表情。
“能吃的下,厨房有什么吃的没有!”他放下碗,嗓子里的辛辣感还没完全消退,拿过一旁的茶壶倒满清茶簌口。
两人说话的功夫,外头传来一个脆亮的嗓音,“李奶奶,你还问他做什么啊!吃惯了洋人的生肉凉菜。厨房里随便准备什么他都吃的香。”谢敬元从透明玻璃窗上看出去,一个白色身影穿过前厅,绕过走廊进来。头上梳着坠马髻烫成小卷,上半身穿着元宝领子镶边的窄袖粉白夹袄,领口袖口围着一圈短毛绒。衬托的眉目轻盈俊秀,鹅蛋脸更显白净。谢敬元的目光对上她那一双细长上挑的丹凤眼,完全中式女子的样貌,再仔细看小巧的鼻尖还带着一些雀斑,显得俏皮可爱。这样凉的天气,还穿着到膝盖的黑色绒线长裙。发亮的黑色皮鞋踩在地板上啪啪作响,“三哥哥,不认识我了吗?”她晃动脑袋,耳朵上的两颗坠子在阳光下折射出彩色的光斑,在脸颊上晃动。
“琦云啊,这么大了。我真是没认出来,进学堂了是女学生的打扮了,哪里还有之前的影子。”谢敬元笑着站起身打量眼前的人,这和记忆里拖着鼻涕眼泪跟着自己身后的孩子实在重合不在一起了。
“我们大姑娘性格还是和小时候一样顽皮,一刻安静不下来。大冷的天穿皮鞋出门,不嫌冷啊。”李奶奶看她这种打扮就不入眼睛,别人不去说,上了年纪的人唠叨几句,小辈最多嫌她啰嗦也不会真的生气。
“我坐汽车去坐汽车回,一点都不冷。李奶奶你别说我了,快去后面准备一些清淡饭菜吧。三哥哥肚子直打鼓,你都没听见嘛!”她喜欢打趣人,李奶奶两手一拍忙说自己忘性太大,怎么说一会子话就把正事忘了,端着空的罐子踩着小脚出去了。
“你这丫头,没人管的住你了。”谢敬元嘴角扬起笑容,伸手朝她点了一点。
“三哥哥你最没资格说我了,今日你怎么会在我家。游轮停靠在十六铺码头,不入家门反而先来了苏州,这消息要是传到那几房耳朵里不知道又要闹出多少的闲话。”绮云鼓起嘴巴说道。
“我是最不怕闲话的人,别人轻飘飘几句话就要恼就要气,未免太没底气。我担心的是母亲,我来苏州的消息她一定不知道。肯定会在码头等我。”谢敬元眼神看出窗外,风里飘着吹落的树叶,他想起当初远洋出行的时候,母亲不肯送出门。也是等在一颗树下看他离开,心里滋味百转千回。
“听说三姨太过来了,还带着她那个四岁的儿子,说是来看大爷的病。我看她是来打探情报的,心里有了虚实回去好传话。”绮云撅起嘴说着,眼神里满是不屑。
“当着你哥哥的面也这么胡说吗?”一个带着嗔怪语气的声音从西厢房传出来。李奶奶端着一个黑漆盘子走在前面,上面放着三碟小菜和两个青瓷碗钟想是盛着米饭和汤的。后面跟着一个四十左右的中年妇人,盘着发髻上面只插了青玉发簪,一件暗红闪金花宽袖夹袄,下面是黑色短绒绣花长裙。谢敬元看见来人,从红木高背椅上站起来俯身作揖,“六婶婶好,多年未见身体还康健!”她笑着上前执起他的手,上下打量一遍,看他衣服上还有水渍,想着一定是淋了雨回来的。“我身体很好,这么大的人了,到了家门口还这样心急。雨天找一处地方先避雨派人传个消息回来让人去接多好。”
“这么多年没回来了,能在江南烟雨里走一走是我多年的梦。”谢敬元感慨的说。
“先用饭吧,一会我陪你去老宅看看你父亲。你六叔也在那里,多年没见一定有说不完的话。”她接过李奶奶手里的托盘在桌上摆开饭菜,抬眼一看琦云还站在那里不动,“你是看我没时间管你,说话这样不当心。还杵在这里干嘛!”
“我能有什么事情,刚从外面回来。这会要我干嘛去呢!”琦云的皮鞋在地面上故意摩擦发出声音。
“许家少爷说前些日子借了你不少外国杂志,叫了丫头过来拿,说都是新版的,家里有女客要看让人再拿回去。”陈氏说。
“什么好东西,巴巴的让人来要,我这就还给他去。哼!”琦云脸上似乎不悦,赌气往后头去了。
“她的话你不要放心里,老爷子在这边养病,又不让上海那边过来探望。家里人都很着急,这是他的主意,姨太太过来我们也不知道。你六叔把人安置在大园里饭店,没人敢带过去。”陈氏看着他吃饭,找了一双干净的筷子把那盘子里的虾仁挑出来,放进他的碗里。
“父亲病了我是一点不知道,这几年和家里断了书信往来,家里的事情也鲜少过问。”谢敬元说的是实话,这几年在外求学还要忙于生计,父亲断了他的学费,靠自己在外面医院当助手混一些工费勉强坚持下来。后来六叔又陆续汇过钱,才算把学业读完。
“你这样不服软,外面的苦头没少吃。往后回来了,这个大家庭再难置身事外,总是要回去的。你二哥管着汉阳公司,那么大的家业不能…”说到这里她把话头忍住,心里着急又不敢说太多。
谢敬元只管吃着碗里的饭,“婶下午我先去老宅看望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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