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利己为先

　　四月多雨，到处都是湿漉漉的。

　　许青络很喜欢这种天气，因为嫡姐在雨天爱犯困，没精力找法子折腾她。她正坐在后院的屋檐下搓洗衣物，只因许望月的一句下人洗得不干净，这个活便落在了她的头上。

　　许青络对此事早已习以为常。

　　她是许家庶女，她娘是妾室，身份低微，母女俩在许府处处受到排挤。许青络十岁那年，她娘身染恶疾撒手人寰后，她就被主母丢给下人照看，吃穿用度与下人无异，连下人都敢对她冷眼相看。

　　而许府嫡女许望月，更是将她当作无聊时的消遣。许望月让我在夏日的烈阳下替她捉蝉，在冬日的冰窟里为她捕鱼，只要许青络有一点点反抗的念头，那她三天内都不会有饭吃。

　　但这种日子很快就要结束了，许青络的心上人不久前考上了科考。他曾说过等他考上就上门来提亲，带许青络摆脱这个吃人的许府。

　　许青络用袖子抹去额上沁出的汗，更加卖力地搓洗手中的衣物。

　　雨渐渐停下来的时候，前院传来了一阵阵的欢笑声，许青络把洗好的衣裳晾了出去。约莫一刻钟后，有个老嬷嬷来唤许青络去前院。路上，老嬷嬷叹了一句：“二小姐，你可真是有福了。”

　　这老嬷嬷是许望月的乳娘，平日里没少给给许青络冷眼，如今这心平气和地同她说话可是头一遭。

　　许青络心下讶异，心急追问了一句：“可是周邦彦来提亲了？”

　　老嬷嬷意味深长地瞥了她一眼，似是觉得许青络好笑，模棱两可地答了句：“可不是嘛，今日可不仅周公子一人来提亲呢。”

　　二人到前院，许青络看清眼前景象时，一颗心瞬间沉入谷底。只见大堂里父亲与主母端坐主位，二人脸上都有抹不开的笑意，而周邦彦与许望月并肩坐在他们的下首，举止融洽亲昵。他们对面坐着个慈眉善目的妇人，正与许家家主及夫人相谈甚欢。

　　周邦彦看见许青络的第一眼便移开了视线，脸上的笑容怎么也遮不住心虚。而在那妇人在看见许青络的第一眼便笑了起来，竟还起身朝许青络走来，脸上带着和煦的笑容。

　　许青络愣了一瞬才记起她是丞相夫人的贴身嬷嬷，她在几年前与她们有过一面之缘。在妇人走到许青络面前拉着她的手时，一向不怎么待见她的许父也破天荒的笑着看她，开口道：“今日周公子与你嫡姐定了亲，赶巧张嬷嬷而也奉相爷夫人之命来同我们商议你与相府少爷的婚事，我看今日就一同定下来吧，刚好凑个双喜临门。”

　　听完他的话，许青络像突然跌进了冰冷的河中，四肢冰凉，喘不上气。缓了很久之后，她才想明白父亲的意思。首先，曾承诺娶自己的周邦彦如今要娶嫡姐；其次，自己要嫁去丞相府了。过了很久许青络才听见自己的声音，她说：“我不嫁。”

　　自许青络记事起就没看过她几眼的父亲第一次喊了她的名字，他说：“许青络，你一个庶女能嫁到相府是你的福气，更何况还是正室夫人，你不要不识好歹！”

　　许青络手紧紧握成拳头，指甲陷进了手心的肉里。她闭上眼睛缓了一会，慢慢睁开后轻笑一声，反问道：“福气？若是真的福气又怎会落到我的头上？为了巴结上相府，是不是直接把我杀了都可以？”

　　全京城的人都知道丞相家唯一的儿子精神不太正常，数月前他突然发病将自己新娶的妻子活生生给砍死了，现如今家中有女儿的高门贵府都对丞相府避之不及。许家是经商之家，虽有钱但无权无势，许振东一直在想法子和一些高官攀上些关系，但毫无进展。

　　虽然说许振东平日里不待见许青络，但许青络还是想不到他为了权势会做出将自己女儿亲手送入虎口之事。

　　许青络脸上布满泪水，她麻木地看向眼前的五人，周邦彦面露愧疚，父亲吹胡子瞪眼，主母满脸不屑，许望月一脸小人得志，张嬷嬷面如菜色。

　　“不嫁也得嫁！”

　　许振东将桌子一拍，撂下这句话后便喊人将许青络拖去了偏房，门上落了锁，门口还有几个家丁在那守着，连窗户都被钉死了。这摆明了除非许青络死，否则绑也要将她绑去相府。许青络偏偏就不愿如他们的意，她既不要嫁去相府，也不会去死，她偏偏要好好地活下去。

　　在她被关到第四天的时候，周邦彦来了。他站在门外，隔着门对里说道：“青络，是我对不住你，是我食言了。但你也知道的，我这几年为了科考将家中银子都挥霍光了，如今初入朝堂，免不了用银子打点，许老爷承诺我说只要我娶了你姐姐，就会给我十万两白银，我实在没有办法。”

　　他还说：“听闻丞相夫人很喜欢你，嫁去相府，你一定会比在许府过得更好的。”

　　“滚。”

　　这是那日许青络对他说唯一一句话，语气冰冷、无情。但在窗外人走了许久之后，她坐在地上，背靠着门，头埋在膝盖里无声地流泪。
　　在母亲病逝之后，许青络在林府的每一天都举步维艰、如履薄冰，她曾很多次想过轻生，可最后都因为害怕而放弃。

　　那天许望月不知发什么神经，带人把她住的地方翻了一遍，将她母亲的遗物通通扔了，而反抗的许青络脸也被扇出了血。她在遗物烧成的灰烬前坐了半宿，想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天黑的时候跑去了护城河边，就她在想纵身一跃一了百了之时，被一个靠在桥边借着月光看书的书生拦了下来。

　　那书生就是周邦彦。

　　他劝许青络好好活着，告诉她生命的宝贵、未来的美好，还用一些苦尽甘来的故事开导她。那天她陪许青络在桥边待到清晨，直到确定许青络放弃了轻生的念头才离开。后来每天晚上许青络都会偷偷去桥边陪他看书，听他讲故事，跟他学着写自己的名字。

　　后来周邦彦拉着许青络的手，说等他科考考中，就来许府提亲，带许青络离开这吃人的林府。今年是他第三次参加科考，他终于中了个探花。他也的确在考中后来许府提亲了，只不过提亲对象变成了许望月罢了。

　　许青络想不明白，为什么从前劝她好好活着的周邦彦却在如今鼓动她去送死，为什么从前的铮铮誓言能在一朝一夕之间就化作泡影，为什么一个人能变得那样快。

　　她流了一夜的泪，从前种种随着在脑海中缓缓淡去。第一丝晨光照在大地上的时候，她抹干眼泪站了起来，看向紧闭的门窗。被关的这些天，她思考了许多能逃出去的办法，但逃出去简单，难的是以后。如若没有人倚仗，逃出去之后肯定还会被抓回来。可丞相德高望重，没人想也没人敢得罪他。

　　在她即将感觉到绝望的时候，她突然想到了一个人。

　　定北王，褚珣。

　　如果说这京城中有哪个人不怕得罪丞相，那此人非他莫属。他容貌俊美，手握重权。他是从战场上杀回来的将军，身扛无数亡魂，护下一方百姓。可世人却说他心肠冷硬杀人如麻，坊间称他为玉面阎罗，对他的名讳避之不及。

　　但许青络想到的却是另外一副景象。

　　三年前，北国突然向大晟发兵，镇国将军身染恶疾难当重任，初入朝堂没多久的褚珣临危受命，带兵出征。经过三个月的鏖战，终于大获全胜。将士们班师回朝那天，全城的人都去城门口迎接他们的归来，皇帝亲自登上城门当众为归来的英雄们封官加冕。褚珣也因此一战成名，被封为定北王。

　　那日许青络刚好被主母打发去城门口取东西，她隔着重重的人群，遥遥看了褚珣一眼。那时他穿着破旧的盔甲，满身是血，头发凌乱，满脸淤青，但这些丝毫遮掩不了他的俊美以及锐利的目光。

　　在众人为他被封为往而欢呼鼓掌时，他的神情没丝毫变化，但在皇帝提到逝去的将士时，许青络清晰地瞧见褚珣微微侧头时脸上滑落一抹闪亮。

　　许青络想赌一把，赌他那滴泪下的恻隐之心。

　　在被送去相府的前一夜，许青络从身上的衣裙下摆撕了一块布，用茶水浸湿后捂住口鼻，随即将燃烧着的烛台扔到了床上。她躲在门边看着火光渐大，对着门外大喊救命。门很快被打开，场面一片混乱，她趁着混乱逃了出去，头也不回地跑向定北王府。

　　直到鞋子跑丢一只，许青络才跑到定北王府。但还没来得及叩门，就被门口的侍卫拦了下来。她靠着门前的石柱滑坐了下去，苦笑起来。考虑这么久筹谋这么多却忘了最重要的一点，定北王哪是她想见就能见的。

　　在她心灰意冷之时，面前突然笼下一片阴影，随即一道清冷低沉的声音随风入耳：“不知姑娘深夜造访所为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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