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丝雀不想被娇养

　　三月的海城，春潮卷着咸湿江风，软软撞在教学楼的窗玻璃上，凝起一层朦胧水雾，将窗外初绽的玉兰晕成一团柔白。

　　黎响刚在笔记本落下最后一笔，手机倏地亮起，“放学来趟办公室！”

　　叮———

　　下课铃刺破沉闷。

　　黎响慢吞吞合起课本，往门外挪。每一步都像陷在绵软的沙地里，沉重而黏稠。

　　敲门声惊扰望着窗外出神的教授。她转回身，将一份成绩单和试卷推到桌沿，“你自己看看！绩点下滑暂且不说，连最基本的模型参数都能出错？你的心思到底放在哪里？”

　　房间针落可闻。窗台上那盆枯黄水仙耷拉着脑袋，竟然比垂颈的姑娘更显生机。

　　教授语气缓了些，却更沉，“学院的保研名额本就有限，全凭成绩说话。你再这样下去，随时会被淘汰的。”

　　她叹口气，指尖在桌面上重敲两下，“老师知道你有难处，但大三了，你得学会分清轻重。回去写篇论文，把丢掉的分数补回来。”

　　江风从窗缝钻进来，黎响耳边忽然响起奶奶的叹息，“没根的浮萍，漂不进金鱼缸…”

　　“教授，我不考研了。”这句话脱口而出的瞬间，黎响自己都怔了一下。

　　心底有个声音在尖锐地反驳，“黎响，你疯了！这是你努力了多少年的目标！”

　　可奶奶医药费的账单、催债的短信，像潮水一样涌上来，淹没了那点不甘。

　　她太清楚了，梦想是悬在空中的楼阁，而她现在，急需一块能踩实的地面，哪怕泥泞。

　　于是，她唇边的笑意又深了些，仿佛这样就能把所有的挣扎都死死压住。

　　“什么？”教授推了推滑到鼻尖的眼镜，以为话说重了，连忙安抚，“你是我见过最有灵气的学生，本校金融专硕几乎十拿九稳，别因为一次成绩就放弃…”

　　“不是成绩的原因。”黎响嗓音坚定，唇角弧度未变，“海城就业竞争激烈，我想早点工作。”

　　“工作？好企业的财务部招人都要研究生起步！你本科毕业去跑业务、做出纳？这就是你想要的人生？”教授急得直拍桌，可考研还是就业的雾，终究得黎响自己拨，“这事你回去再好好想想。记住，读书是为了你自己。”

　　教授的话字字如针，刺在她心上。

　　可她知道，读研三年的光阴，她等不起，家人等不起，债主们更等不起。

　　“我知道了。”黎响低头敷衍。快步走出办公楼，她僵立在暮色笼罩的花园旁。春风野蛮撩起她的长发，却吹不散胸口滞闷。

　　良久，她长长吐出一口浊气。

　　既然做了选择，就努力赚钱吧。

　　华灯初上，黎响换上挺括制服，将“艺术助理”的工牌仔细别在胸前。这头衔听着雅致，实则不过是端茶递水、整理展品的杂役。

　　落地窗外，浦江的夜景像一匹巨大的、缀满碎金的黑色绸缎。但这繁华落在黎响眼里，却像一片深不见底的冰海，那闪烁的霓虹不过是困住她的、冰冷而华丽的牢笼栅栏。

　　江面上游船的鸣笛声，遥远而隔膜，如同另一个世界的喧嚣。有那么一瞬，黎响觉得自己仿佛站在老家养老院的走廊里，发霉的气味似乎也隐约可闻。她猛地眨眨眼，幻象消失，只剩下江面上冰冷的霓虹。

　　衣领摩擦着肩胛上的膏药贴，细微的刺痛令她愈发清醒。海城的每一处都在提醒她，人与人之间的鸿沟，比浦江更宽。

　　主管丽姐推门而入，对着镜子补妆，“今晚你替我去一号包间，小费归你。”

　　位于CBD顶层的N11俱乐部，是海城最奢华的秘境。会所的入会费高达七位数，而顶楼包厢的客人，谈的都是九位数的生意。她们指缝里漏出点碎银，足够普通人家吃用一年了。

　　黎响呲出两颗虎牙，“谢谢丽姐。”

　　她人虽年轻，为人处世却八面玲珑，办事周到，性子也谦和，丽姐知道她家境艰难，平日里总会对她多加关照，此刻忍不住叮嘱，“干活机灵点，可别得罪了贵客。”

　　黎响点头后推门走了出去。

　　夜色如同打翻的蓝墨，晕染在江面，孟清羽倚着露台的栏杆，静默凝视着上面的倒影。

　　廊柱的影子轻轻晃动，与光影交织成朦胧的网，礼服的珠光与水上的碎光遥遥呼应，仿佛在诉说着一场不疾不徐的相遇。

　　孟清羽向来不喜觥筹交错的喧嚣，借着透气的由头，在外面躲了近半小时，直到助理发消息提醒今晚是她的主场，她才转身往回走。

　　在海城的顶级会所工作，贴身服务贵客是最紧张的时刻。电梯数字跳到顶层的瞬间，黎响下意识攥紧托盘的边缘。

　　门内传来隐约的谈笑声，她深吸一口气，推开面前的雕花实木门。满桌美酒佳肴，水晶吊灯的光芒碎在定制西装与高奢礼服上，留声机流淌着慵懒的爵士乐，却压不住满室浮华。

　　黎响提气屏息，绕到次位坐逐一添酒。当她俯身为一位玫红丝绒套装女士服务时，对方突然抬手撞向她肘部。

　　“哗啦———”

　　六位数的香槟泼洒而出，在真丝袖口晕开浅金色污渍。

　　黎响有些火大。想问对方一句为什么要撞自己，却惯性道歉，“对不起！我马上处理！”

　　刘太慢条斯理抽出丝巾，却不去擦拭，反而抬眼将黎响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你这小姑娘模样挺周正，做事怎么毛毛躁躁的？”

　　“对不起…”黎响继续道歉。

　　“对不起？”刘太轻笑，眸中带着毫不掩饰的鄙夷，“知道这衣服多少钱吗？”

　　坐在刘太身侧的女人凑趣道，“CHANEL的私人定制，六位数跑不了吧？”

　　另一人附和，“小姑娘得还好几年咯。”

　　“不至于。赔不赔还不是刘太一句话的事。”

　　黎响咬了咬牙，试探地小声问，“要不，我帮您送去干洗？”

　　“我会穿沾过酒的衣服？”刘太将酒杯推过去，眼神贪婪如钩，“姐姐也不为难你。这杯你替我喝了，再跟我走一晚，这事就算了。”

　　刘太的话像鞭子一样抽过来。黎响感觉脸上的柔弱快要装不下去了。她用指甲狠狠掐了一下自己的虎口，尖锐的疼痛让她瞬间清醒。

　　不能翻脸，还需要这份工作。

　　她深吸一口气，逼着自己去拿酒杯。

　　倏地，包厢门却被人轻轻推开。

　　孟清羽一身深蓝西装立于光影交界处，发丝梳得一丝不苟，眉宇间沾着夜风的清冽。她漫不经心地扫视着包厢里的人。倏地，她的目光定格在刘太身侧那个无措的侧影上。

　　时间仿佛凝固。

　　她指尖无意识收拢，仿佛又触到多年前那个雨夜，小女孩湿透衣料下突出的肩胛骨，同样的伶仃倔强。彼时屋内灯光昏暗，水洼映着支离的光；此刻水晶灯流转，却将记忆照得更清晰，连雨水混着泥土的气息，都似在鼻尖萦绕。

　　女孩抬眼看过来时，那双琥珀色的瞳仁里的惶恐，与多年前洞口那双强作镇定却难掩慌乱的眼睛，微妙重合。只是眼前这双眼睛的主人，皮肤变得细腻，褪去了孩童时的粗糙，平添了几分书卷气，宛若海城晚秋清润的桂花。

　　心像被无形的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一种微麻的触感从心口细微扩散开。孟清羽咬牙将所有的波澜妥帖地按进眼底深潭。

　　视线掠过女孩胸前的工牌，“黎响”两个黑字醒目又灼眼，她眼皮不由发烫。

　　是她。

　　真的是她。

　　她终于找到她了。

　　众人见她立在门口，不开口也不落座，以为是她听到了刚才的事，立刻收了看戏的神色，纷纷起身打招呼，“孟总回来了？”

　　“外面风大，您可算进来了。”

　　奉承的话语此起彼伏，孟清羽收回视线，径直走向主位坐下。面前的白瓷盖碗还温着，她垂着眼帘，指尖拈起茶针，动作从容娴雅，仿佛没认出黎响，也没撞见刘太的刁难。

　　刘太见孟清羽没反应，胆子大了些，伸手要去碰黎响的脸颊，“愣着干吗？还不快喝？”

　　黎响敏捷地一闪躲过，瞳里满是抗拒，礼貌地笑着说，“刘太，请您自重！”

　　“自重？”刘太脸一沉，语气强势，“今天这酒你喝也得喝，不喝也得喝！”

　　黎响看着众人漠然的眼神，想到躺在床上的奶奶和高如山的债务，终究还是松开了拳头。她端起桌上的酒杯，闭了闭眼就要往嘴里送。

　　“慢着。”刘太蓦地抬手按住她的手腕，脸上的笑意越发轻佻，“自己喝多没意思？”

　　呆在屋檐下，黎响脊背和杯沿一样低，好脾气赔笑，“刘太，我敬您。”

　　“不是什么人敬的酒我都喝的。”女人的声音带着施舍般的傲慢，眯着眼眸，“不过，要是交杯酒，我倒可以考虑。”

　　刘太的声音像毒蛇的信子，在安静的包厢里异常清晰。时间仿佛被拉长了，黎响能听见香槟气泡细微的破裂声，能看见水晶灯折射在酒杯上的冷光，甚至能感觉到肩上膏药贴下传来的、一下下突突的跳痛。

　　孟清羽的目光掠过刘太嚣张的脸，定格在黎响紧攥着酒杯、指节发白的手上。许多年前那个雨夜，小女孩把唯一的奶糖递给她时，也是用这样一双瘦削却倔强的手。

　　那时她就知道，这女孩骨子里有不肯弯折的东西。如今再见，那份骨气眼看就要被这浮华场所碾碎，她不允许。

　　屈辱如火山翻涌，现实又张开血盆巨口，黎响正要妥协，一道温和嗓音忽然横插进来。

　　“刘太，适可而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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