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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杀予夺
“我若是个掌权的,我定然做的比谁都要狠、要绝,这不是可惜呢么,出生一事,向来身不由己。你是主,我是奴,生杀予夺,又何止您的一念之间?”
坐在明理堂的龙椅上时,楚瑕抬眼略过九尺殿阶下那些形形色色,状若张牙舞爪的脸,不知怎的,却忽的想起凤栖这句话来。
他饶有兴趣地将视线移到阶下跪着的唐牵脸上,慢条斯理道:“爱卿方才所言为何?朕没有听清,烦请爱卿再说一遍。”
唐牵执着板子,闻言顿时跪得笔直,眼中欣喜一闪而过,他朗声道:“请陛下明鉴,削减西厂滔天之势!阉党乱政,不得不防啊陛下。”
“前朝为鉴,尤忌阉党宠伶,”唐牵垂首,将头埋得更低,掩去眼中狠厉之色,他掷地有声道:“伶奴凤栖兼具二者,上祸君心,下扰政权,臣以为,按律当斩!”
好半晌,空旷的大殿上无人应声。
唐牵抬头,方见那金殿之上慵懒撑肘的天子正似笑非笑的看着他。
冷汗淅沥。
唐牵不着痕迹的微微侧首,位于大殿第一排首位的丞相眼珠子动了动,无声的警告。
他不敢退,却也不敢抬头作声。
楚瑕面无表情的扫过这些神色各异的脸,由同登台唱戏般热闹。
可若是三不五时便要演上一遍的戏曲,那便叫人乏味,甚至腻烦了。
“爱卿说的甚是有理。”楚瑕慢悠悠的开口,在唐牵欣喜之前,他的下一句话却如同锋冰利刃一般落下,寒彻人心,“来人,唐少卿规训有方,赏,三十板。”
——生杀予夺么。
楚瑕嘴角勾开一片笑意,眼睑开合间,他的目光扫过了台下的一众大臣。
禁卫军铁甲震合的身形由远及近,一左一右架上唐牵的左右胳膊,他这才被吓傻了回神似的哀嚎了一声:“陛下!陛下冤枉啊陛下!陛下——!”
人群三三两两的骚动起来,纷纷举板劝诫:“陛下三思!”
楚瑕的目光从被禁卫军生拖着拉下殿堂的身影上挪回来,饶有兴趣道:“怎么?你们也想来演一个?”
台下的人肩背已经开始发颤,无人敢搭话,大殿上一时静如落针可闻。
楚瑕环视一圈,腻味道:“既无要事,那便退朝。”
“陛下……!”
*
廊外暴雨如注。
杖板一左一右被高高抡起又重重落下。
淡红的血,被暴雨冲散在深色的石阶上,很快淡下去。
趴在受刑凳上的唐牵早已昏死过去。
大臣们大抵从没正面见过这般血腥残忍的场面,心中一时血气翻涌,便也就着大雨不走了,三三两两凑在一堆,扯着嗓子试图唤醒帝王的良知。
那些个忠诚贤良的大臣还在雨中高呼着“阉人乱国”、“陛下三思”。
而身为“阉人”的凤栖却在廊下躲着雨,漆银绘金的伞面垂在地上,与肱骨之臣口中的骄奢淫逸不谋而合。
他们口中盛明的天子却稳坐殿中,眼皮都不曾抬高一寸。
“大人。”身旁有人唤他,是个眉清目秀的小太监,见他回头,他低头细声道:“您吩咐的茶水煮好了。”
“今日当值的换班了?你叫什么名字?”凤栖没接茶盏,侧脸看他的脸。
小太监像是怕生,说话声音都唯唯诺诺的,他卑声答:“伏易……小的名叫伏易,大人……今日换班的露生病倒了,主管便打发小人前来顶班。”
“伏易?好名字。吴总管让你来的?”
“是。”伏易头埋得更低了。
头顶传来一声轻笑,“我又不是吃人的妖精,你怕什么?”
这声音太过坦荡与清亮,与传言中那蛊惑君心的形象实在相去甚远,令伏易不自觉的想要抬头一睹究竟。
于是当他抬眼撞进一双清亮澄澈的狐狸眼中时,不由得心神一震。
怔忡间,凤栖已然伸手接过他手中的茶盏,淡色的袖摆凑近,伏易在刹那间嗅到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冷香。
回神时,脑海尚还晕乎着,便听对方笑道:“辛苦你了。”
在薄红爬上脸际之前,伏易慌忙俯身告退了。
*
承明殿。
“陛下万安。”
凤栖托着茶盏跨进殿门,楚瑕朝他招了招手:“过来。”
“怎么想起来送茶。”楚瑕够着他的手腕将人拽到案桌上。
桌案上堆叠的奏折撒了一地,茶盏被搁置在一角,凤栖抬手抓住楚瑕领口的衣襟,以防后仰。
他慢悠悠的开口道:“陛下平日里结怨太多,若是奴才不来送茶,这茶,便要换成您股肱之臣的毒了吧。”
“如此说来,朕还要多谢你?”楚瑕俯身,把他挤在案桌与胸膛的罅隙间,言语轻佻,“遇着谁了?高渐贞的人?”
“陛下猜忌高家到这种地步了?”凤栖佯装惊讶。
楚瑕没应声也没否认,他将指尖轻按上凤栖的脸侧,似安抚又似警告:“这不是你该问的。”
凤栖偏脸让指尖落上他的唇角,像只狡黠的猫科动物,他弯眉:“陛下忘了?奴才同您可是一条绳上的。何况——高将军都不在了,您还有什么好忌惮的呢呃……咳、咳咳咳咳……”
一只手骤然扼住了他的咽喉。
凤栖止不住的咳嗽起来,他腰以下被完全禁锢住,此时只能用双手不住的扣拽楚瑕掐住他脖颈的手。
窒息感传来之前,他对上了楚瑕的眼,漆黑如墨的眼中没有半分情绪,深潭古井一般叫人胆寒。
凤栖心下生出几分怯意,却没有移开眼,他瞪着楚瑕,然后听到他冰雪一般的话语说道:“高家不是你能染指的,你都知道些什么?”
窒息前,楚瑕松开了手。
凤栖在他身下不住的咳嗽,喘息。
心中却豁然生出几分隐秘的快感来。
瞧。
这位名副其实的暴君也并不是那么的坚不可摧。
他也会有软肋,而那个软肋,无疑就是高家将门双子之一的——高崇安。
凤栖高高挑起唇,似讽似嘲。
“怎么,就许陛下中意高将军,不许我倾意小高将军了么?”
他口中的高将军与小高将军,指的,是世代为将的高家所出的两名嫡子将星,哥哥高崇安,弟弟高崇宁。
“大胆!”楚瑕剑眉微蹙,他万没料到一介奴伶竟敢公然打起了高家的主意。
高家,是太后母家。
高崇安与高崇宁,一个是楚瑕表哥,一个是楚瑕表弟。
表哥高崇安当年曾进宫给前太子当过伴读。
彼时少不经事,高崇安曾替楚瑕挡过好些次罚。
那时,楚瑕的母亲还不是贵妃,只是一个毫不起眼的嫔。
舒嫔。
在后宫一众妃子,贵妃,以及皇后的威压下抬不起半点头。
雍雍深墙飞檐下,像她这样的人太多了,大概皇帝匆匆一晚,连名姓都未能记全。
楚瑕始于那一夜。
舒嫔的父亲是个清廉的好官,国库的碎银是要经一遍他的手的。
如若不是如此,可能楚瑕连出生的机会都不会有。
宫内外不得私通。
因而老丈人多年来并不知晓女儿过的如何。
再一次从宫中传来消息时,是舒嫔的死讯。
圣旨上说舒嫔因生育皇嗣落下病根,旧疾发作不治而亡,上面写舒嫔多年来抚育皇嗣尽心尽力,贤良淑德,秀外慧中,朕感念颇深……特追封舒贵妃,予以入皇陵厚葬。
十二年前的往事了。
那时候楚瑕十二岁,跪在母妃清凌凌的棺木前,端端正正磕了三个响头。
从此他不再是昔日里那个任人欺辱的十四皇子,他成了安王。
先帝多子嗣,却也多皇子“先天不足”而夭折的现象。
斗来斗去,十多个皇子只剩下三个。
那三个之一的七皇子还是纯真的病死的,至于手握玉玺的准太子,则是被楚瑕这档叛军乱臣钉死在王榻上的。
是真正意义上的钉死的。
“……五更时,帝憩于龙榻之上,幔帘浮动间,殿门大开,废安王执剑入室,帝睁眼,被其洞胸而过,钉于榻上……”
这是当时史册上的记载,乌帽的史官匆匆落下这最后几笔,就被随后赶来的副将一剑穿喉,连声音都不曾发出一丝。
温凉的血溅在凤栖的脸上,彼时,他正跪坐在史官书写的案桌边不远处。
有异常冰冷的剑峰架在了他颈间,却被一只掀开寝宫帷幔的手制止了。
那手的主人散漫道:“退下。”
凤栖抬眼,对上了那张久别两月的脸。再低头,视野里是铺张而散乱的黄纸,上面有史官略显凌乱潦草的字迹和他干涸的血。
他仰头同楚瑕对视,一只冰凉的手落在他的面上,替他摸去了不慎溅上的血渍。
……回忆如碎石间的乱流。
凤栖指尖划过,沿着冰凉的蚕丝纹路,他摸到了那道三指余宽的裂痕。
那是定虞剑的刺痕。
当初捅死太子的地方,楚瑕一直都没换这张龙榻。
日日夜夜,就枕着仇人干涸凝固的鲜血入梦。
他可会有一丝的不安心?
就不怕梦里被他害死的那些除却罪有应得的无辜之人回来向他索命么?
凤栖在龙榻前厚厚的毡垫上跪下了。
他垂着头,敛下眼,恭敬柔顺,叫人瞧不出半点方才顶撞的气势。
他轻轻柔柔的唤:“陛下息怒。”
就好像那个惹楚瑕生气的人不是他一样。
一只手从眼角的余光里斜探过来,精准的捉住了他小巧白皙的下颚,腕间微动,凤栖被迫抬起头来。
头顶一道幽冷的声音响起,噗笑道:“装什么呢?暴露完本性还要同朕继续装柔弱可欺么,你觉得朕还会信?”
“那得看陛下怎么想。陛下若信奴,奴便是,千年万年都会是陛下心中所念,为陛下,解忧思。”
凤栖柔顺的垂下鸦黑的眼睫,殿内烛火高悬,印在他如玉的脸侧,火光虚化了他浓稠的面容,更像一个女化版的高崇安了。
楚瑕气笑了,他猛的甩开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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