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遇

　　我数到第七次烟灰缸摔碎的声音时，窗外的槐树影正爬上泛黄的墙纸。2000年的夏夜闷得像浸水的棉被，铁皮风扇转动的声响和父母的争吵绞成一股麻绳。

　　床头柜上的夜光电子表显示01:47，这是我回到七岁这年的第三十九天。左手腕内侧的月牙形印记在黑暗里发着幽蓝的光，那夜满月的清辉似乎还凝在皮肤上。我摸了摸枕边褪色的铁皮青蛙，金属的凉意刺得指尖发麻。

　　"陆老师？"带着哭腔的童声突然刺破黑暗。我翻身坐起，看见门缝里漏进一道颤抖的光束。

　　拉开门，七岁的我赤脚站在月光里，恐龙睡衣的尾巴拖在地上。他怀里抱着断头的奥特曼，塑料接缝处的裂痕和我记忆中的形状分毫不差。"我又梦见...他们拿剪刀剪我的书包带子。"他的声音像淋了雨的雏鸟。

　　我蹲下身，让视线与他齐平："记得我教你的呼吸法吗？"墙上的挂钟滴答走着，隔壁传来瓷器碎裂的脆响。小林的睫毛在眼下投出蝴蝶状的阴影，数到第七次深呼吸时，他忽然抓住我的手腕："陆老师这里的月亮，和我出生时的胎记好像。"

　　我触电般缩回手。1993年9月21日的产房，护士说这个青色的月牙印记是天使之吻。此刻它正在两个时空的皮肤上同时发烫，像某种隐秘的契约。

　　"明天带你去个地方。"我揉乱他睡翘的头发，"现在先把这个喝了。"温好的牛奶在搪瓷杯里漾出涟漪，加了一勺从2023年带来的可可粉。看着他鼻尖沾着奶沫沉沉睡去，我翻开工作笔记，在"9月15日父亲胃出血"的条目旁画上星号。

　　晨光初现时，我敲响林家斑驳的绿漆门。林母眼下的乌青比昨日更深，围裙上沾着昨夜争吵时泼溅的粥渍。"陆老师麻烦您了，我和他爸今天..."她瞥向紧闭的卧室门，尾音消逝在叹息里。

　　旧货市场的早市腾起带着铁锈味的雾气，小林深攥着我的食指，在攒动的人潮中像只不安的雏鸟。"陆老师，那个..."他忽然指向摊位上的变形金刚，又迅速收回手。我看着他磨白的鞋尖，想起二十三年前同样灼热的渴望。

　　"我们来做笔交易。"我从包里掏出数学练习册，"正确率超过80%，下周就带你去天文馆。"他眼底腾起的光让我想起被云层撕开的夜空。当他咬着铅笔头攻克鸡兔同笼问题时，我摸出手机给林父发短信："中山医院消化科王主任今天值急诊班。"

　　暮色浸透窗棂时，急救车的鸣笛刺破巷口的暮色。我看着林父被搀上担架，林母攥着化验单的手不再发抖。改变历史带来的晕眩感像潮水漫过后脑，腕间的月牙印记突然灼痛——皮肤下浮现出半透明的血管，像沙漏开始流动。

　　"陆老师会魔法吗？"某天补习结束后，小林深忽然仰起脸。他的数学试卷上第一次出现90分，用橡皮擦改过的痕迹还清晰可见。"上周你说妈妈可能会失业，结果今天她升职了。"

　　我扣上钢笔帽，金属碰撞声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清脆。"听说过时空旅行者吗？他们就像..."我的目光掠过他书桌上的玻璃弹珠，"像这些珠子，在时空中碰撞出新的轨迹。"

　　秋雨敲打窗棂的夜里，我们一起用旧报纸糊风筝。当燕子形的风筝第三次栽进阳台时，他忽然轻声说："你要是早点来就好了。"雨水在玻璃上蜿蜒成河，倒映着两个重叠的身影。我知道他说的是三个月前被同学推进污水坑的那天，就像我记得二十三年前独自在雨中走回家的漫长路途。

　　平安夜那晚，林家飘出糖醋鱼的香气。我站在玄关看着他们三口的剪影，腕间的月牙已经完全透明。雪落在脖颈上时，我摸到大衣口袋里未写完的信："当你读到这些时，我可能已经变成星星的尘埃。但记住，每个深夜数到七的呼吸..."

　　巷口的槐树下，1993年出生的孩子正在长大。而属于2023年的沙粒，终于漏尽了最后一粒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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