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关

　　关昕是我五岁那年来到家里的，作为她妈的陪嫁拖油瓶。那会儿我妈刚死了半年，我还没习惯保姆念的睡前故事，也没习惯那间失去了主人后始终空置的房间。我经常会想念妈妈身上的味道，香香的，淡淡的，温柔又暖和，想念她拥抱我时云一样柔软的身体、想念她的笑脸和水汪汪的眼睛。
　　我总是哭，但是不敢让人听见。我知道家里的帮佣会私下里议论我，也不耐烦她们或怜悯或讥嘲的眼神，所以我故意把滚烫的牛奶打翻，让爸爸把她们都赶了出去，换了一批新的佣人重新照料起居。在新的佣人到来后，我经常会趁着她们晚上睡熟偷偷溜进妈妈的旧房间里。妈妈的被子很凉，但是很软，像妈妈的怀抱，我躲在被子里，蒙头哭得昏天黑地。
　　那段时间我的身体总不好，爸爸为了让我快乐一点频繁带我出门散心。其实现在想想，可能他也没那么在乎我的心情，否则也不会这么快就认识江云敏，并且在短短几个月后就跟她领证结婚，让她拖家带口地住进家里。
　　关昕就是江云敏带来的。
　　江云敏倒有些小机灵，人还没进门就给女儿改了姓，上赶着要带着她这拖油瓶女儿融入我们家里，好像改个姓就真的成了一家人似的。我不乐意搭理她，也讨厌她对我虚伪的亲近，在她蹲下身陪笑着跟我介绍自己时任性地掀翻了桌上的茶具。
　　瓷器摔在地上，碎片割伤了她的侧脸和我的手臂。她伤得不重，但是很靠近眼睛，流出来的细小血痕吓了我一跳，一种做错事的慌乱感让我呆在原地，愣愣地看着爸爸紧张地凑到她身边去。
　　他好认真地检查她的伤口、好小心地给她擦掉血迹、替她呼气、对她关心。他是我的爸爸，可她却不是我的妈妈。曾经好温柔地给妈妈包创可贴的人，怎么这么快就能用那么疼惜的眼神看着别的女人呢？那妈妈算什么，我又算什么呢？
　　爸爸总觉得我还小，自以为是地做这么多决定，可是他好像忘记小孩也会伤心。
　　客观上我明白这不是江云敏的错，即使不是她也会有别的女人，比起恰好出现的她，爸爸的所作所为更让我愤怒、失望。但我没有办法，我只有爸爸了。
　　我那时候才5岁，很多是非都模模糊糊地分不太清，加上我实在好恐惧、好害怕爸爸会像丢掉妈妈那么轻易地丢掉自己，所以只敢把所有的愤怒和委屈都没道理地发泄在江云敏身上，发泄在这个取代了我妈妈的女人的身上。
　　但是我没想伤害她。我只是，讨厌她

　　我不敢靠近她，也不愿意跟她道歉，只瞪大了眼睛用一种仇恨的眼神看着她。她避开了爸爸吹拂伤口的举动，用一种关切的眼神注视着我手臂上的割伤，看得我更慌乱，猛地把伤口背到身后藏起来，用一种更愤怒的视线瞪视她。
　　她张口，似乎要说话，却被爸爸忽然响起的声音打断。爸爸好愤怒地斥责我，用一种我从未见过的严厉，紧皱的眉头让我分不清是失望还是生气。他说：“关悦，你怎么可以做出这么没礼貌的事情！”
　　他当时的表情让我好陌生，好像从我熟悉的那个‘爸爸’变成了一个我从未见过的人。我记忆里的爸爸很少对我大声讲话，也从来不会呵骂我，如果我摔了茶杯，他只会紧张地检查我有没有受伤，就像他给张云敏检查那样。
　　一股浓烈的、被背叛的委屈再次袭上，扎得我心好痛、眼睛好酸，雾蒙蒙的云糊住了眼睛。我愤怒地攥紧拳头，好大声地嘶吼，扯得喉咙都好痛，但我终于喊出了一直卡在喉咙里的那句话：“我讨厌她！也讨厌你！我永远也不会原谅你！”
　　现在想起来真的很幼稚，但那是我当时最真切的想法。喊完话后我没敢看一眼他们的表情，径直跑回了楼上的卧房里，把房间反锁后蒙头扎进被子哭得好大声、好畅快。那些夜里偷偷流的眼泪终于在这天发出她们原本的声音，只是苦了我的嗓子，哭到后来完全哑掉了。

　　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等我再次睁开眼的时候已经错过了念书的时间。在以前我会好紧张，好担心妈妈会生气，会一边手忙脚乱地穿衣服一边许愿爸爸还在家里、爸爸帮我说说话。但是现在我不怕了。妈妈再也不会生气了。
　　我有些难过，只是很快就被饥饿转移了注意力。昨天我没吃晚饭，到这会儿早就饿得肚子咕咕叫了。但我不想出房间，也不想见到任何人，只想蜷缩在被子里，就这么安安静静地一直呆着，直到眼泪重新淌出来。我甚至一度想到‘如果我今天一直不吃东西，妈妈会来接我吗？’越想越是伤心，酝酿着酝酿着又有了掉眼泪的冲动，抱着哭湿了半边的兔子玩偶抽抽嗒嗒地啜泣起来。
　　这次的情绪没能持续太久，不仅是因为我眼睛已经哭得好肿好痛，也因为一个好讨厌的人突然敲门，吓得我忘记了继续掉眼泪。
　　我不想搭理那个敲门的家伙，用玩偶擦了擦眼睛瘪嘴又要继续酝酿，但那个敲门的家伙好像完全不懂什么叫做‘卧房’，在我忽视这烦人的敲门声后还要执着地敲个不停，比休息日的闹钟还要讨厌好多好多好多！我气愤地拉着玩偶的一只手下了床，赤着脚把地板跺得“咚、咚”响，故意重重拧开锁、又把门一下子拉开，仰着脑袋摆出架势就要把门外的讨厌家伙轰走。
　　出乎我意料的是，门外站着的不是来请我吃饭的女佣，也不是被我弄伤的张云敏，更不是让我这么伤心的爸爸。

　　这个比闹钟还烦人的家伙是关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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