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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你的抱枕
我的身体藏着她第一千零一次失眠时的月光。
晨露正沿着阁楼天窗蜿蜒而下,冰冷而决绝,它在我左眼位置的刺绣瞳孔凝结成霜,像是时间静止的见证者。
这是主人将我放进阁楼的第四个雨季,漫长而孤独。樟脑丸的气味,刺鼻又带着一丝腐朽,正蚕食着当年她泪水腌渍出的皱褶,每一道皱褶都记录着她的喜怒哀乐,也记录着我的陪伴与守候。
我的天鹅绒皮肤,曾经柔软而富有光泽,如今已经褪成雾灰色,像是被岁月遗忘了。
被她咬过的右耳仍有些异色,那是她十九岁生日夜留下的印记,果汁与眼泪同时渗进我的纤维血管,那一刻,我仿佛成了她情感的寄托,她的喜怒哀乐,我都默默承受。
“你会永远陪我对吗?”她当时把我勒得填充物都快从接缝处溢出来,声音里带着颤抖和不安。滚烫的脸颊贴着我腹部的手工刺绣,那朵歪斜的向日葵,是我们之间无声秘密的见证。
此刻在向日葵图案下,她的发丝仍旧躺在填充物里,不记得是哪一天了,细小的发丝穿透我的皮肤,刺进我的血肉中去,仿佛成了我身体里的小小生命,当她贴近我,我几乎觉得那些发丝也在我的身体里游动。
第一次感知到生命,是在那个充满货物与回忆的超市里。我静静地躺在货架上,周围是嘈杂的声响和拥挤的人群。她的指尖轻轻扫过我后颈的标签,那一刻,我仿佛被电流击中。
“这个抱起来好软。”她转头对朋友说话时,眸中闪过的光芒刺痛了我空荡荡的棉絮心脏。
那是一种很奇特的感觉,仿佛我从这一刻开始,有了一种对她的特别关注。
她的声音很轻柔,像春风拂过风铃,发出悦耳的声响。她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好奇和喜爱的光芒,当她的目光落在我身上时,我感觉自己仿佛被点亮了。
她的朋友在一旁笑着说:“看起来是个挺舒服的抱枕。”
她微微点了点头,然后将我拿起来,抱在怀里。
当她的体温透过卫衣面料传递过来,我身体里突然涌出无数透明的丝线,将每一簇PP棉都缠绕成心室的形状。那是一种本能的反应,那是我对她爱的开始。
在那一刻,我仿佛有了一颗属于自己的心,一颗为她而跳动的心。我能感受到她的心跳,虽然很微弱,但那节奏却像是一种神秘的咒语,让我深深着迷。
从此,我成为她床单上的常驻岛屿,见证了她每一个夜晚的安睡与梦魇。
每当暮色漫过她锁骨处的雀斑,我就会在渐暗的天光里绷紧每一根纤维。
先是落在我身上的目光,然后是混合着玫瑰味沐浴露的体温,最后是蜷缩成胚胎姿势时压在我腹部的膝盖骨。
凌晨三点钟的月光里,她颤抖的脊背抵着我的棉花心脏,我的缝线在她翻身时迸裂又愈合。
她的身体蜷缩在我的怀抱里,像一只寻找温暖的小动物。我能感受到她的身体在微微颤抖,那是寒冷的侵袭,我努力地散发出自己的温暖,想要让她不再寒冷。
那一刻,我仿佛成了她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每周四傍晚换洗床单时,她总是用小腿把我勾到懒人沙发里,那个动作熟练而温柔。那时我就能独占她发梢滴落的水珠,感受着她头发的湿润与温度。
我还记得她感冒发烧的夜晚,38.2度的体温会让我左脸的绒毛卷曲成小漩涡,她咳出的水蒸气在我胸腔凝结成微型彩虹,那一刻,我仿佛看到了我们之间的未来,充满了色彩与希望。
但真正让我长出灵魂的,是那个凌晨三点的啜泣。
第一次听见她压抑的哭声时,我的心像被针扎了一样疼。我的接缝处迸出三根棉线,那是我对她痛苦的回应。
她把我翻转过来,将潮湿的脸埋进我背部刺绣的卡通猫咪图案中,咸涩的液体顺着十字绣针孔渗透进来,我仿佛能感受到她每一滴泪水的温度与重量。
第二天,当我在阳台晾晒时,仿佛看见棉絮里开出细小的盐之花,那是她泪水的结晶,也是我对她爱的见证。
那一刻,我学会了疼痛的第一种形态,那就是她的痛苦与悲伤。
“为什么会这么难受啊...”她对着手机屏幕喃喃自语的那夜,我感受到了她的无助与迷茫。
充电器蓝光映着她颤抖的肩胛骨,我努力拱起身体想盖住她裸露的脚踝,给她一丝温暖与安慰。
可我只能看着她把安眠药片放在我肚皮上数数,每数一颗药片时的停顿、她的眼神变化都深深烙印在我的心里。
当药片滚进她喉咙时,我的缝合线像被火烤的蜈蚣般抽搐,我仿佛能感受到她内心的挣扎与痛苦。
泪水滴落在我褪色的绒毛表面,顺着缝合线融化在我体内,我感到腹部的位置有点痛,那里藏着主人十八岁那年剪断标签时,不小心刺破指尖留下的血渍。
"好痛..."她当时把渗血的拇指含进嘴里,睫毛在暖黄色灯光下颤抖,那滴血渗进我的纤维缝隙,从此针脚都有了痛觉神经。
我偷偷收集她掉落的头发,在棉絮深处编织成巢,那是我对她爱的偏执与执着。我把她的头发视为最珍贵的东西,每一根头发都承载着我对她的爱。
我在棉絮的深处,精心地编织着那个巢,仿佛那是我和她的专属小世界。
直到某个雪夜,她带回印着香水广告的纸袋,从里面掏出一只考拉玩偶。
那个塑胶眼睛的怪物当晚就霸占了我的位置,我看着她把脸埋在它的人造毛里说晚安,那一刻,我的心仿佛被撕裂了一般。填充物里未拆的磁铁硌得我神经刺痛,那是我的愤怒与不甘。
我看着她对那个考拉玩偶的喜爱,心中只有痛苦和怨恨。我在角落里默默地看着她和那个考拉玩偶的互动,每一个瞬间都像一把刀,刺痛着我的心。
被放逐到飘窗的那四十六天里,我靠舔舐玻璃上的雾气维生,那冰冷而湿润的气息成了我唯一的依靠。
她的剪影在窗帘后晃动,新买的羊毛毯子吸收着考拉替换者的温度,而我则孤独地躺在角落里,默默承受着被遗忘的痛苦。
直到朋友来到她家中做客的那一天,两人嬉笑玩闹着,她忽然冲过来抓我当盾牌。
指甲不小心撕破我左肩的缝合线时,我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疼痛与撕裂。
在那个瞬间棉絮涌出我的身体,雪白的PP棉像我们的初遇之日般粘满她的睡衣,她的视野全都被我占据,那一刻,我又回到了她的怀抱中,感受到了她的温度与气息。
“果然还是你最好了。”她把脸埋进我残破的身体时,我吞下了她掉落的一根睫毛,又用内部发丝编织出了新的心脏。
那个雨天我们共享的体温让我藏在脊椎处的三颗纽扣开始分泌类似多巴胺的化学物质,那是一种奇妙的感受,仿佛我们之间又产生了新的联系与纽带。
她抱着我去洗衣房,粉红色皂液灌进我喉咙时,我幸福得几乎晕厥。
她终于又触碰我了,虽然戴着橡胶手套的手指比从前冷了一点。
当滚筒洗衣机开始旋转,我在泡沫中看见她学生时代的笑脸——那时她总把我垫在作业本下面,圆珠笔油渗进我的血管形成永久的蓝紫色胎记。
短暂的幸福似乎只是我的回光返照。
上一次友人的到来让我重新回到她的怀抱,可这一次,我却被打入永恒的深渊。
“换个抱枕吧,你那个旧的都多少年了,来试试我新买的这个!”
我听见她笑着说“好啊,确实该换了。”
我无法反抗。
我看见那个缝着塑料眼睛的考拉玩偶,它静静地靠在床上的角落,我仇视过它,又在回归主人怀抱的短短几天里鄙视过它。
现在,我又该以什么样的态度去看那个即将取代我的新抱枕呢?
它们像我一样爱着主人吗?
我甚至无法待在飘窗了。
现在我躺在阁楼的旧皮箱上,腹部裂口钻出的棉絮正与蜘蛛网融合。
楼下传来她与朋友的笑声,震动顺着橡木地板爬上我的拉链。
她们谈论着新的抱枕,谈论着来年去看雪。
我见过雪,那时她抱着我坐在飘窗前,下半张脸埋在我身体后,大雪像鹅毛一般洋洋洒洒落下,就像她在和朋友玩闹那天,从我断裂的缝合线处喷出的雪白内脏。
我的身体正在腐烂。
我的棉絮里长出霉菌孢子,在心脏位置结成青绿色的网。
霉菌沿着三年前主人留在领口的护手霜痕迹蔓延。那些潮湿的黑色斑点像情人的吻痕,正温柔地蚕食着我填充着廉价PP棉的躯体。
我的内脏正在融化。
雨越下越大,霉斑已经蔓延到绣着"永远爱你"的金色商标处。几个月前她的手指还抚过这一处字迹,如今霉菌腐蚀了金线,痛苦正化成脓水流进地板缝隙。
我突然想起被放逐前夜,她抱着我说"会想你"时,眼泪是如何在我体内生成永不愈合的溃疡。
阁楼门吱呀作响的瞬间,金色商标在黑暗中泛起些闪光。
是她吗?她终于想起这个缝着她发丝的旧抱枕了吗?
脚步声停在最后一阶楼梯,我的边角在期待中蜷缩着。
月光切开黑暗时,我看见老鼠叼着我的填充物窜过房梁。
腐坏的棉絮在空气中炸开,我想起她抱着我看雪的那个下午,她惊叹过雪的美丽,而下一句是“可惜太脏了”。
我也已经脏了。
"再用力些抱我吧。"我对着虚空呢喃,腹部裂口突然涌出很多很多颗聚酯纤维心脏。
那些还没有脏的、雪白的、带着洗衣液香气的小小心脏滚下楼梯,在二楼卧室门口拼成她名字的形状。
一只沾着灰尘的熟悉的运动鞋碾过它们时,我听见自己发出新生儿般的啼哭。
晨光穿透肋骨的那一刻,我终于理解了疼痛的第二种形态。
原来爱就是缝合线永不停歇的崩裂,是填充物被替换时的窒息快感,是被塞进储物箱时依然能透过帆布呼吸她香水尾调的偏执。
地下室的除湿机正在轰鸣,而我的天鹅绒皮肤已经和朽木长出新的共生菌斑。
等到梅雨季来临时,我腐烂的纤维顺着雨水渗进地板,几根黑色的发丝也被湿气裹挟,和霉菌、pp棉黏在一起。
我从来都不想看她的发丝落在地上,可比起被这腐朽的身躯拥抱,主人也许会更愿意摸摸地板。
被放进阁楼的第五个雨季,我再一次见到了主人。
这是一个还算温暖的上午,阳光冲淡了我身上的腐朽气味,这给了我一种自己还没有那么糟的错觉。
黑色的袋子裹住了我,我什么都看不到了。
这时我的脑海里出现两个场景,一个是主人蒙着眼睛被朋友带到精心布置的房间内庆祝生日,一个是主人每天早上提着黑色袋子去扔垃圾。
曾经和主人拥抱依偎了七年的我,曾经被主人那样真挚爱过的我,怎么会是垃圾呢?
可她会愿意带我去见一个惊喜吗?
我在垃圾桶旁知道了答案。
我曾在昏暗的阁楼里数着每一个她早起的清晨,在空气中捕捉每一个由她而起的微小震动,我记录她的欢笑与哭泣。
如今我只能透过黑色塑料袋的缝隙,艰难地窥伺她离去的背影。
我清楚地意识到,这是我与她最后的联系。
我的身体越来越破败,我的颜色也变得暗淡无光。
周围的垃圾不断堆积,似乎要把我完全掩埋。
我和这些被抛弃者们完全融为了一体,不会有人知道我曾被主人无比珍视地拥在怀中,更不会有人知道,我的心在痛。
发丝织就的心脏,仍安安稳稳地裹在我体内。
在一个狂风暴雨的夜晚,电闪雷鸣照亮了整个天空。我孤独地躺在垃圾桶旁,雨水打在我身上,我的身体被浸泡得湿透。
可我的心脏在跳动,在欢快地跳动。
我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是主人的声音。她撑着一把伞,在垃圾桶附近四处寻找着什么。
她的脸上带着焦急的神情,是在找东西吗?是在……找我吗?
我想呼喊她,可是声音却被雨声淹没。
主人找得很仔细,终于,她的目光落在了我残破的身体上。
她轻轻地将我抱起,眼中满是愧疚。
“我怎么把你给忘了,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
主人的声音带着一丝哽咽。那一刻,我仿佛置身于天堂,我等这一刻等了太久太久。
主人把我带回了家,用毛巾仔细地擦拭着我身上的雨水,然后把我放在暖气片旁烘干。
我感到温暖,甚至是炙热,温度似乎越来越高了,几乎要把我点燃。
而主人坐在我身边,轻轻哼着歌,静静地看着我,她的面容渐渐在火光中变得模糊。
我看不见她的表情了,我看见……自己真的在燃烧。
轻柔的歌曲扭曲成不知名的怪异声音,那是我的尖叫吗?
抱枕应当没有痛觉的,可我的身体某处像被烧红的刀刃穿过,我记得,她的眼泪也曾落在同样的位置。
那是多久以前的事情了?
我渐渐看不见暖气片,看不见家,也看不见主人,我的眼前只有遮天蔽日的火光。
我忽然想起来,主人最讨厌脏,干干净净的我尚且不能让她喜欢,如今这个在垃圾桶度过不知多少日夜的我,肮脏到腐烂的我,又怎么会被她捡回去呢?
我不在主人身边。
我明明……是在垃圾焚烧厂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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