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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楔子
推土车开进村口时,奶奶刚收摊回来,我躺在牛车后面的烂菜中,奶奶在前面赶牛。
糊上一层柴油的机器齿轮不停转动,在堤坝边轰隆隆的响。
村里没通电,奶奶告诉我那是发电机。
我问:“我们以后就有电用了吗?电有什么用?”
奶奶:“有电了,就有灯,屋子里就亮堂了。”
我手里揪着白菜梆,“可是烧蜡烛也很亮,蜡烛还便宜。”
买一根能烧四五天。
走了没多久,一个穿得光鲜,嘴唇抹的红艳艳的女人提着公文包,踩着高跟鞋一路小跑。
“是孟文知女士吗?我是——”
奶奶抓起女人的手腕走到不远处的石亭中,女人神色不虞,但秉持着良好的教养还是跟奶奶走了。
不知道他俩说了什么,女人笑得更开心,从公文包掏出钱,塞进奶奶手里,走的很潇洒。
很厚实的一板钱,像我和村头小胖打架用的红板砖。
我问奶奶怎么了,奶奶说没事,回去给我做好吃的。
回家后,奶奶从板砖一样厚的钱里抽出几张,剩下的放起来,买了很多东西回来,我见过的没见过的,零零散散买了一大堆,每一堆的分量又很少,一顿就能吃没。
我咬着一块饴糖,问奶奶:“我们要过上好日子了吗?”
奶奶看了我许久,土灶燃起的火光照在奶奶岁月斑驳的脸上,浑浊的眼珠里有我的倒影。
我像站在湖面上,稍微一动,它就开始泛起涟漪。
奶奶摸了摸我的头,像看最后一眼看我,捏捏我的手。
“嗯呢,乖儿,要过上好日子了。”
——
我喜欢过生日,在生日那天,我可以多吃一个鸡蛋,还有肉汤做的长寿面。
晚上,奶奶炒了很多菜,都是肉,我开心到不能自已,又看见奶奶端着碗长寿面进来,我有些疑惑:“奶奶,生日不是还没到呢。”
她从布兜里拿出新衣服,平整放在小凳上,“提前几天,不碍事。”
奶奶坐在我旁边,开始绣平安福,就差个收尾了。
“我们乖儿,马上十三岁了,要长大了。”
奶奶长长叹了一口气,我只低头吃面,耳边是重物砸在地上的巨大声响。
一个个小土屋被大怪物吃掉,夷为平地。
和村头小胖打架是我唯一的娱乐活动,今天去找他玩,发现他家没了,十几口人挤在七人座的面包车,小胖都被挤变形了,他冲我挥手,肉在颤抖。
“死瘦子!我要进城了,羡慕吧!”
“你家呢?”
他等不及我回答,炫耀似的大喊:“今天我家来了一群人,给了一大笔钱,还给了一套城里的房子。”
我定在原地,竟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沉默片刻,小胖做了一个鬼脸。
“扫把星,再见喽!”
以前他叫我扫把星,我一定拿着砖头追着他满村子跑,但我现在什么也没做,只是看着一辆危卵似的面包车消失在坑洼的土路上,载着一家人驶向新生活。
心脏疯狂跳动,密密麻麻的雨点拍在我脸上,刀割一样的痛。
等反应过来,我已经扶着家门,分不清脸上是雨是泪。
奶奶被我吓了一跳:“怎么了乖儿?”
我软着腿走进去,差点被门框绊倒。
小时候,门框是我的敌人,每每被它欺负了,奶奶就把我抱在怀里,粗糙龟裂的大拇指擦去我的眼泪,脚踹门框,哄我:“坏门框,欺负我的乖儿。”
我抱住奶奶的胳膊,还想像小时候一样趴在奶奶的背上,可奶奶的背弯了,是被我压垮的。
我吸了吸鼻子,“想你了奶奶。”
奶奶拍着我的背,把褥子铺好,让我去换干衣服回来睡觉。
闭眼前,烛火烧到一半,奶奶坐在床边,昏暗的环境内,老人瘦骨嶙峋的身影被微弱的烛火拓在长满蛛网的白灰墙上。
我不敢睡,我怕奶奶和土房子一样消失了,但我不争气。
第二天,枕头旁边是我的新衣服,床尾放着鼓囊囊的布兜,我喊了几句奶奶,得到的是沉默。
院子里的竹椅上奶奶也穿着新衣,神色平静,应该是睡着了。
我走过去,轻轻唤了一声,奶奶睡得深,没有应我,于是我和往常一样,去鸡圈里把鸡赶出来,把昨晚剩下的米粥倒在碗里,又去牛棚把牛牵出来,拉到后山去溜。
山坡上,一人一牛大眼瞪小眼。
我问牛:“你说奶奶醒来看不见我会着急吗?”
牛吃草。
我又问:“但我今天帮奶奶做了好多事,奶奶会夸我吗?”
牛转过去吃草。
我唉了一声,我也觉得自己好笑,怎么跟头牛说话呢?
我拉着牛回家,门口站了很多我不认识的人。
我小声说请让一让,他们才注意到我和牛,一群大人吓了一跳,纷纷往两边靠,站在中间的中年男人看了我一眼,皱着脸迎上来。
“你是孟轻?”
我点点头,模样乖巧,男人满眼心疼,纡尊降贵半跪在我面前,他的手很热,怀抱让人安心,慈父似的口吻:“好孩子。”
从未感受到父爱的我无比留恋这短暂的温床,就像徒步沙漠的人极度渴望水源,终日在阳光下暴晒的人竭力寻找一片树荫,但终究不是喝一口水,躲一会就能解决问题,我选择投入另一个我所能一直依靠的大树。
我指尖点了点男人厚实的臂膀,“抱歉,叔叔,我要去找我奶奶了。”
男人眼神欲言又止,唇瓣都在颤动,这表情我太熟悉了,当初我在岸边把妈的尸体领回家,周围的人也是这幅表情,此类作态。
我很快意识到,往日只要我有一点声响就会出现在我眼前的奶奶今早不是睡着了,而是死了。
我看着几个白衣打扮的人一前一后抬着担架,上面的人盖着白布,风刮起一角,露出奶奶干枯的手,紧紧握着个东西。
他们把奶奶抬到我面前,死死攥着的手突然就松开了,平安福掉在我脚边。
妈妈火化时我在灵堂跪了一夜,我没哭,奶奶从我面前离开,我也没哭,我把平安福握在手心,一直握着,从奶奶的葬礼,到进入一个新家庭,我把它用红绳穿起挂在脖子上。
如果平安福没了,我想我不会哭,我会选择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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