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恒潮汐

　　新人类纪元366年

　　辐射云在东方裂开一道缝隙，将无边无际的荒漠包裹进铅灰色的晨光之中。

　　荒漠之中，风沙侵袭下，一座钢铁半圆形破旧人类文明遗迹静静伫立。

　　人类离开这片大地很久了：从三百多年前的那场最终战役，导致地球生态环境被严重破坏，人类躲进了地下城重新繁衍生息，只留下毫无生机的大地和无数个最终被废弃的生态实验基地。

　　“啪嗒——”开关声突兀地响起，紧接着是生锈的齿轮咬合声与全息投影的嗡鸣在穹顶空间形成双重奏，三百平方米的圆形大厅里，十二根铬合金支架呈放射状撑起龟裂的玻璃穹顶。

　　这些支架上缠绕着紫红色的发光纤维——那是用通信光缆改造的人造藤蔓，每隔二十厘米就有一颗LED灯珠在模拟光合作用。

　　大厅入口处，一头红发的人类小男孩捂着耳朵等待着这座“数据花园”的苏醒，柔嫩的小脸上满是笑意，显然对这一切无比熟悉。

　　正中央的球形投影仪悬浮在磁力场中，表面布满褐色的辐射斑。男孩仰头，看着它开始无声旋转，地板上的辐射尘埃突然活过来，化作万千光点在空气中游弋。

　　全息投影在大厅里不甚完整地铺开来，破旧冰冷的灰色空间瞬间变成另一个世界，玻璃穹顶变成晴朗无云的蓝天，模拟阳光投射而下映照出一片生机勃勃的自然世界。

　　可惜，投影仪有些小问题，如同老式电影胶片般，存在着色块断层：东侧草坪的百日菊缺失了三分之一色谱，西北角的桦树林永远笼罩在诡异的淡绿色调里。

　　男孩怀里抱着卷边泛黄的纸质书，穿过一片“雨林区”，破损的湿度传感器导致这里每隔七分十二秒就会下起太阳雨，金色光粒穿过虚拟云层坠落，在接触到地板的瞬间化作数据碎片消散。

　　男孩走到一棵参天大树下——实际上应该是某根穹顶支架，一屁股坐到湿润青翠的草地上。可惜，气味传感器在很早以前就彻底报废了，男孩只能在幼时模糊的记忆里捕捉那遥远的青草香气。

　　用人类的年龄来说，男孩今年10岁，这也是他在这座废弃基地中生活的第9年。

　　当然了，他并不是孤身一“人”。

　　“晨星。”

　　这座庞大空旷的数据花园里出现了第二道声音，高精度机器运作的细微声响由远而近，这道夹杂着电流杂音的无感情男声再次响起：

　　“陆晨星。”

　　被叫大名的男孩用力摇了摇头，蓬松柔软的红发在阳光下飞扬，他翻阅着膝上的旧书，头也不抬：
　　“T，我已经吃过早饭了！”

　　“……”

　　来者没有回答，几秒后，一具高大的黑色身影出现在大厅门口，这是一具机器人的躯体：黑色防弹陶瓷是他的“皮肤”，唯一没被覆盖的是缆线如同藤蔓交缠组成的修长颈部。

　　他的机体并不干净，受损的划痕、关节的锈褐、胸甲上褪色的星星贴纸……T转动着自己的两只电子眼，湛蓝色的仿生瞳孔精准聚焦在男孩身上。

　　“你今天并没有喝完粥。”

　　“拜托，真的很难喝诶……”
　　陆晨星微微撅嘴，翻过几页泛黄书页，男孩将手中的书高高举起面向机器人，书上是一张旧时代人类过年聚餐的图片，清脆的童声拨高了音量：“我想吃这些东西！我受够铁锈粥了！”

　　T的电子瞳孔转动发出“咔”的轻响，这是他高速调用数据储存库的副作用。

　　“如果你想的话，当然可以。”
　　一边说话，T一边来到了男孩身边，低头将男孩从地上抱起，金属身躯在“阳光”下反射出星点暖光。

　　“不要坐在地上，你会生病。”

　　陆晨星已经习惯对方的家长举动，注意力依旧在书页上，男孩语气委屈：“我才不想吃各种剂量的盐粒电子……”

　　T沉默了，怀中的人类男孩失落的语气让他的数据核心温度又开始波动，升高了0.02度的同时，也从记忆数据库中回放起男孩更小的时候。

　　第一次将灰菇粉和脉冲蓟根淀粉一起成功熬制出人类食物，T按照自己从数据库学习的旧人类知识，控制了盐粒电子的电荷量，试图模拟人类所说的“妈妈的味道”。

　　两岁的陆晨星坐在报废弹腔改造的婴儿床里，被喂下第一口粥时，胖嘟嘟的小脸僵硬了一秒，葡萄大的乌黑眼眸眨巴一下，随即嘴巴一瘪，嚎啕大哭。

　　那天是T第一次学习到“手足无措”的人类情感模块，并试图对此进行补救。

　　可惜的是，从发现陆晨星时一同带来的速食营养剂数量有限，已经消耗一空。

　　有限的地面资源让T有心无力，再全能的机械造化也无法真正模拟出旧人类的那些美味佳肴，哪怕是压缩预制成的营养液。

　　小晨星就这样喝着这“铁锈粥”早餐长大了，他的食谱上也慢慢多出更多菜品：能量胶体、晶化蜥蜴肉、灰菇汤……
　　T不会忘记在每道菜里使用盐粒电子来模拟酸甜苦辣的味觉刺激，让陆晨星拥有和旧人类一致的味觉学习。

　　“T，你是在思考吗？”男孩的注意力转移得很快，他好奇地坐在T坚硬冰冷的臂弯中，伸出白嫩的手掌拍了拍机器人光滑的面部。

　　“我只是在浏览自己的记忆储存库，只有人类才会思考。”T知道人类的大脑很神奇，他们的脑子里有整个宇宙都装不下的思想，即便还是小小的晨星，就足够让他难以招架。

　　“为什么呢？”晨星不太能理解。

　　虽然他每天都在孜孜不倦地汲取知识——从丰富的旧人类书籍中，从T的数据储存库中。但年幼的他尚无法理解机器和人类的本质区别，将自己养大的、全能的T-0981，在这具钢铁之躯以外，和人类有什么不同呢？

　　“按照数据库中的金牌五星育儿法，现在还不是让你理解人类情感内涵的时候。”

　　“你在说你没有人类情感吗T？”陆晨星得意地晃脑袋：“我很聪明哦！”

　　T并不反驳，只是将陆晨星放置在他专属的藤椅上坐好，全息投影自动切换成微风细雨，淅淅沥沥的雨声响起。

　　T的拟态发声声线也随之变得更低沉，被电流声包裹着，竟也有几分像人类的温柔：“晨星，你的确非常聪明，即使是在旧人类之中。”

　　9年前

　　T-0981睁开电子眼，看到的第一件事物就是庞大而残缺破败的生态研究基地，任务程序随着开机而自动运行：他的工作是为已撤离至地下城的人类对面前的基地做最后的清洗工作。

　　这是人类对大批战争机器人的“废物利用”，某种意义上来说也算是人类赎罪中自我安慰的一环。
　　因为这一座座废弃的基地不是用来做别的，就是用来实验无数地球生态恢复计划的，可惜结果十年如一日失败、再失败。

　　科技过度发展召唤的恶果毁了人类自己的家园，最终人类却无法用自身引以为傲的科技手段去拯救这一切。

　　T-0981的记忆芯片记录了他从诞生以来的所有记忆数据，他能从储存库中看到当年世界核战争的恐怖和地球文明的崩坏，科技膨胀发展的同时是生态资源飞速地枯竭殆尽。

　　人类很奇怪，发动战争互相伤害时的不留情面与疯狂是真实的，面对生存危机团结一致时的无私奉献与坚韧也是真实的。

　　T-0981的钛合金手掌抚过实验室大门的电子面板，金属手指释放电流让其彻底失去作用。
　　大门打开的一瞬间，婴儿的啼哭声突兀如惊雷般乍起，从实验室内的培养舱中到基地走廊，声波激起层层回响。

　　【检测到生命体征存在】

　　T-0981移动双腿，来到被防辐射毯包裹的蛋型培养舱前，舱体旁边躺着一具已经灰白的人类尸体，外形体征显示这是一名人类青年女性。
　　她身上穿着人类联盟政府中央科学院的高级研究员制服，至于为什么她没有和其他研究员一起返回地下城……

　　T-0981看着培养舱内皱着整张圆脸大声啼哭的婴儿，那柔软的深红色胎毛已经说明了原因。

　　幼体，这是T-0981从未接触过的人类生命阶段。

　　T-0981低头看向培养舱底部的电子监护屏，储备能源还在支撑着培养舱的正常运作，金属手指划过跳动着婴儿生命体征的监护屏，按下虚拟键。

　　培养舱的玻璃罩在液压声中缓缓升起，婴儿的啼哭声戛然而止。
　　T-0981的自检程序开始跳出催促执行清洗任务的指令，分析仪自动运作将结果投射在电子眼内屏上：
　　人类幼体，存活率0.06％。

　　【重复…建议执行生物痕迹清理程序……】

　　T-0981的金属手掌停在半空中，独属于人类的温度触碰上他冰凉的指尖，婴儿柔软短小的手指和他的相互碰触，T-0981的散热系统在这一瞬间开始过载。

　　【认知模块重启……加载……程序……】

　　T-0981的系统有瞬间的卡顿，很快恢复正常，湛蓝色的电子眼下移落在抱住了自己手指的婴儿胸前，白色婴儿服上缝着金属铭牌。

　　“陆晨星。”反复调整了发声系统后，T-0981伸出双臂将已经昏昏欲睡的婴儿从培养舱中抱起，机器人的动作标准却僵硬。

　　“根据《战后儿童抚育指南》32条，我将作为你的监护人，抚养你长大。”

　　这就是故事的开始了。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