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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二月初,微寒,在漾江边。江昌平一回头,看见一张让人捉摸不透表情的女人的脸。他不认识眼前的女子。
“姑娘,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吗?”他有些摸不着头脑。
面前的女子,身形瘦小,穿一身素色衣裳,发髻上仅别着一根棱角分明的木头簪子。她脸色沉静,嘴角带笑,眼神中透着令他心里发痒的浓烈。
她摇了摇头,抬眼盯着江昌平的眼睛。
“不,抱歉,我以为你在叫我。”
江昌平一头雾水,眨了眨眼睛,疑惑道,“姑娘何出此言啊?”
“你再念一遍你的诗。”
方才,江昌平在漾江边眺望,确实即兴作了句诗。
“长风可知春到早,河畔杨花倚闲船。”莫非是对他的诗有何见解?江昌平心里猜想。
“我叫杨花。”杨花笑眼看他,带着戏谑。
“这...可真巧。”江边的风吹过来,丝丝寒意拂过江昌平的脸,风止后,江昌平觉得自己耳朵和脸有些发烫。
“不过,你头上倒确实有东西。”
身前的女子踮起脚,伸手到他头上拿了不知道什么东西。衣袖从他脸庞扫过去,一阵涩凉清淡的土膏之气近了又远。未等他缓过神,杨花已经站定在方才的位置。
“你看,杨花。”
杨花捻着一支落下的柳树枝叶,指尖转动,柳絮便随风四散开来,似落雪,却轻飘蓬软。
“姑娘,我...多谢。”江昌平愣了半天,心里不断涌现出各种念头,可到嘴边,却只剩支支吾吾的言谢之词。眼前女子太过坦率,而自己太过失态。他心底冒出青涩的不知所措。
“我冒犯公子了吗?”杨花声音厚实,不像发问,更像调笑。
“不不不,是在下唐突姑娘。”江昌平感觉喉咙差点被黏住。
杨花轻慢地摇摇头,手里的枝条没捏紧被吹到江边。
“咱俩,”她声音平平的,眼神望向漾江畔边,思索了会儿,竟笑起来,复又转向江昌平的方向,一字一句道,“看来有缘分。”
杨花的声音让江昌平总出神。传入耳时,竟不自觉止息来听,脑中也一片白茫茫,“那若姑娘不嫌弃,与在下一齐沿着江边走走如何?”
“荣幸之至。”杨花又笑起来。
两人并排在岸边的小坡上走,江风呼啸而过,寒意阵阵。杨花走在外侧,江昌平在内侧。偶尔遇到打着霜的水坑或泥泞,江昌平就不留痕迹的提前带杨花绕开。
“杨姑娘是来踏春吗?”
“还未到春天呢,我是来看江。”
“看江?”这个回答让江昌平很意外。此时的江水并不美观,融化的雪流向江面,枯黄的草根和发黄的叶子浮在江上,带着浑浊的泥土气味。
杨花盯着江岸,似自言自语,“乘春未至,雪化为水,秃然树干,始冒新芽....多特别。”她眼里情绪太多又太难解,风一吹,两鬓隐隐露出几缕白发。
江昌平低头望她的侧脸,眼神定在江面,尖圆的鼻尖下,嘴角也微微收紧。他想问为什么,但喉咙如碎冰堵住,怎么张嘴都发不出声。
“公子如何称呼?”
“在下江昌平。”江昌平遭杨花一问,才发觉这么久竟一直没提自己名字,急急忙忙报上名字后,心里突突跳个不停。
杨花话里藏着笑意,甚至有几分惊喜,眼睛弯弯的,“江公子来漾江作甚呢?作诗?”
“杨姑娘取笑了,只是闲逛到此处,有感而发,随口编排两句解闷的。”
“公子诗作的好,让人佩服。”杨花奉承话张口就来。
这时,远处草滩上一个纤细的女子挥舞着手臂,快步走了过来,她是朝着杨花走来的。杨花眼神注视着这名女子走进,并未有何举动。她走到杨花身旁,附在耳边说了几句话,就退在身后。
杨花表情没什么变化,眼神闪烁了一下,可又很快挂起笑脸,向江昌平走的更近了些,“抱歉,江公子,我得走了,有缘再见。”
说罢杨花立刻转身离开,毫不拖泥带水,健步如飞,一会儿就没了踪迹。
尽管穿着朴素,可江昌平也看得出她并非普通人家。杨花一介女流,言谈间遣词造句的老练自然,以及举止行动的从容气派,绝非寻常人家出身可习得。
他望回江水,长吐出一口气。
比起杨花的从容不迫,江昌平心境则杂乱如漾江此时混沌无序的流水。他只身从新昌县老家来到扬州府,是为见扬州知府,也是江昌平的老翁:江乐道。
江昌平心不在焉的往回走,沾着化在草地上雪水的衣摆前后摇晃。该怎么面对江乐道,他不知道。父子俩近三年未见,书信也未有几封,实在生疏。
很快,他走到了高高的堤上,重新俯瞰,忽觉得一切模糊起来,方才历经的,起起伏伏的情绪,消失的无影无踪。那名素雅的女子,冷冽的江风,跨过的一片一片结着霜的水坑,只剩下此时从远处观望下一团无神的墨迹。若不是变得略湿重的衣摆,江昌平真要将刚才的一切当做臆想了。
江昌平正午抵达扬州,小厮把包袱卸下来搬到屋里,而他则呆站在江邸高高的牌匾下发呆。江乐道班未还家,下人们在门框里走动,迈着循规蹈矩的步子。
他站了许久,脚怎么也无法走进大门,心中的繁杂在正午并不刺眼的阳光下,变得难以控制。直到他逃亡般独自走到吵嚷的街上,不断有酒楼小二的招揽声在耳旁响起,意识才逐渐清明。
江昌平对扬州并非全然陌生。江乐道升任扬州府通判时,曾接他与母亲林语杏来此居住过近一载光阴。官邸是前朝一位盐官故宅改设,虽经修葺,仍透着股不属于林家的过于板正的官气。院落轩敞却少花木,回廊幽深而冷寂。
那时他刚满八岁。还记得初入官邸,觉得庭院深深,廊庑曲折,远不及新昌家中自在。母亲只带了两个贴身丫鬟并一个厨娘过来,宅中仆役多是官派,规矩大,动静小。母亲常独坐东厢书房,临帖或读些山水杂记,偶尔教他认些生僻字。父亲那时比现在年轻些,但已很忙,常至宵分方归。
记得一个秋夜,他因白日贪玩未完成功课,怕母亲责备,躲在廊柱后不敢回房。却见父亲乘轿归来,灯笼光晕里,父亲下轿时脚步有些蹒跚,按了按额角。他正犹豫是否上前,父亲已瞧见他,停了脚步。
“怎还未睡?”声音带着倦意。
“回老翁,白日……功课未竟。”他垂首。
父亲沉默片刻,未如预想中训斥,只道:“随我来。”
他惴惴跟着父亲进了书房。父亲未点明灯,只就着廊下透入的微光,在靠窗的藤椅上坐下,指了指对面小凳。他坐下,不敢言语。月光漫过窗格,父亲的脸在暗影里半明半昧。
“功课未完,自是该罚。”父亲开口,语气平缓,“但知惧而不敢回,是心怯;宁候于暗处,是志不坚。读书做人,当有直面之勇。”
他点头,心知这话里有责备,却比单纯的呵斥更让人羞愧。父亲从案头取过一本薄册,是他白日该抄的《千字文》。“今日晚了,且去睡。明日卯正起身,补完此篇,另加十遍‘天地玄黄’。”
他接过册子,应了声“是”,正要退出,父亲忽又道:“你母亲歇下了?”
“应是歇了。”
父亲颔首,未再言语,只挥了挥手。他退出书房,掩上门时,瞥见父亲已靠在椅背上,合了眼,月光落在他眉心一道深深的竖纹上。
那段时日,这般接触并不多。江乐道常在衙门,休沐日也多是见客或出门。
扬州一切供给远比新昌优渥,但林语杏却对彼时已懂事的江昌平轻叹:“此间规矩大,终究不及自家院落自在。”
她不喜宅邸里无处不在的,属于官场的疏离与规矩,不喜那些往来拜帖中需斟酌再三的应酬。她本是新昌乡绅林家随心教养的女儿,性喜清静,爱的是老家院中亲手侍弄的兰草,是书房推开窗便能见的远山淡影。
江乐道则终日忙于公务,晨起未见,夜归他已歇下。偶尔父子得见,父亲问罢功课,见他答得尚可,会从袖中摸出几枚外头买的,造型别致的酥糖,或是一册扬州新刻的诗文集,递给他,并不多言。
可惜酥糖太甜,太腻。他不喜。
住到次年秋,母亲便以“新昌老宅需人照看,且昌平课业不宜屡迁”为由,携他返回了新昌。
临行前夜,父亲在他房中坐了片刻,给了他一方旧砚台,石质普通,但打磨得光滑,边角有常年使用留下的凹陷。“这砚,是我少年时用的。虽糙,却发墨匀。”父亲声音很低,“读书如磨墨,急不得,也缓不得。贵在持之以恒。”
他接过,砚台冰凉。
此后数年,父亲或一年、或年余方归家一次,停留旬月即返。父子之间,便维系着这般不远不近、有礼有节的往来。江乐道会检查他功课,问询先生评语,偶尔指点文章章法,也仍会带些外头的物件给他。扬州的名笔、徽州的墨锭,或是新巧的算具。母亲则在旁,适时递上一盏茶,或转开话题,谈论些家中琐事、外祖父身体。一切如仪,无波无澜。
在他日渐清晰的记忆里,家始终是新昌那座有梅有竹、弥漫着书卷与药草清香的院落,父亲则是偶尔归来、面容渐次沧桑的客。扬州那座官邸,反倒像个遥远又不够真切的名字。
扬州繁盛,他不识路,漫无目的的游荡,这才误打误撞去了漾江。心不在焉地站在江边眺望,吹着江风,注意到随处飘洒的柳絮,呆了片刻,心里总算清净不少。
“少爷,家老爷正找您呢。”门子急促的呼叫声一下把神游的江昌平拉了回来。
“我这就过去。”强压下心里的千思万绪,江昌平微拾麻布大衫衣摆,快步走过台阶进了屋。
他深吸口气,穿过高门,阔大的前院里,有一尊瘦透冷然的太湖石,立于白墙前,枝叶错落有致,在光影交织下,疏密得当,很有风骨。廊下仆役规矩行礼,一切都井井有条,却又空落落的。江昌平很不适应。他知道江乐道官做大了,也知道扬州富饶,但没想到家里变得这么繁复,仆役这么多。
他整了整微湿的衣摆,应声入内,目不斜视,装作习以为常的跟着下人往前走。
穿过月洞门,来到东厢膳堂。江乐道已起身相迎。
“舟车劳顿,累着了吧?”语气是惯常的平缓,目光却在他身上停留得久些。
江乐道长着厚额邃目,眼尾弧向下,方颐素袍,黑白发交杂着被一丝不苟的梳进发髻,仙风道骨,典然一副为官之人气象。此时因关切而变化的脸上堆砌起层叠的皱纹,分外使人动容。
“马车走走停停,精神头倒也还好。”江昌平长揖行礼,垂眸间瞥见父亲腰间佩戴的,仍是那枚素面青玉私印,母亲当年所赠。许多年了。
也许真是太久没见,他发现江乐道苍老的吓人,面容清癯,满头白发。这番观察所得使江昌平心底一阵阵泛酸,可尽管如此,他仍没能对江乐道喊出“老翁”。
“我让灶房给你炖了鲊鱼和芦芽汤。”
江乐道走上前,目光细致地掠过儿子的脸庞身形,露出发苦的笑,“我儿长于为父多矣,何瘦削如此?”他低声喟叹,似是自语,并未期待答案,话毕便转身踱向膳桌,背影有些微佝。
桌上已布好菜肴。除了鲊鱼、芦芽汤,尚有炙鹅、蒸蟹、时蔬数碟,并一壶温好的酒。
“这不合规,我喝些汤便罢。”江昌平依旧立在原地,语气平淡。
江乐道背对他,微不可闻的点了点头。除此之外,再没话说。
坐在膳堂,硕大的八仙桌,仅两人,摆着与素雅环境格格不入的各色佳肴,他与老翁之间,连筷碗碰撞声都极小。江乐道什么都没问,只偶尔将某样菜碟往江昌平那边推一推。
江昌平默默进食,心下纷乱,忆起父亲最后一次归家长住,为他讲解《孟子·告子下》天将降大任章。言及空乏其身时,说:“困顿磨人,亦能炼人。但为人父母,总不愿子女再尝此味。”林语杏当时正端茶进来,闻言放下茶盏,轻声道:“昌平有福,不必如你当年。”父亲目光悠远,不再多言,只拍了拍他的肩。
他想起母亲。母亲与父亲之间,举案齐眉,相敬如宾。饭桌上,母亲将父亲爱吃的菜布到他跟前,轻声细语谈论些家事或书中典故,父亲多是听着,偶尔应和,气氛宁和却总有分寸。
江乐道出身匠人之家,多年求学家徒四壁,好不容易读出功名光宗耀祖,派任到新昌县当县令,卯之股肱欲有所成,由是忽略与子增情,幼时偶有语句,但问近来书读何如,听不听先生教导之言。父子俩聚少离多,见面多是考校功课,威仪有余,亲近不足。升任扬州府通判后,长驻任所,更是鲜少见面。
于江昌平而言,江乐道似乎只是他爹,仅此而已。
夜深,他闭眼入睡时,居然想起午后江边遇到的女子。云峯白的长衫和绣着杂宝纹的裙边前后摆动,步子较大的在草滩行走,为什么记得这么清楚,他自己也不太明白。是太久没与人交谈还是头回跟陌生女子相处,在彻底被困倦吞下那刻,他只余产生这些念头的羞愧。
这日后,江昌平再未出过门。
江乐道作为知府,寅正三刻起,卯初二刻便已乘轿出行,披星戴月,夜里屋中还亮着是常事。江昌平性子沉闷不善言辞,来扬州府之前,他本意欲与江乐道言好,使父子之间情不相离。见面却一句都说不出口,偶尔夜至江乐道舍前,见烛影闪烁,想其忙于职务,终还是离去。
一日晚膳将毕,江乐道突然问,“既来又何为不入?”指的是前几夜江昌平徘徊书房外之事。
“见您公事每日至夜,不入扰罢。”
“公事常不暇,我任此位,须常为生民计耳。”江乐道搁下碗筷,斟酌的开口。说完停顿了一下,继续补充道,“你是我儿,自在生活才好。”
“儿子明白了。”江昌平顺从应道,心下却无波澜。
这话陌生的有点虚假。因为出身不易,江乐道对孩子功课素来要求严格。他记得少时有次风寒发热,母亲急得亲自煎药,父亲归来时得知,到他榻前探了探额温,只说:“仔细照看。”便去书房了。次日他稍好,父亲就让人送来一套新得的《文选》注本,说是“病中无聊可翻翻”。那书他珍藏至今,当时却隐隐有些失望。他更希望父亲如别家父亲般,在榻边坐上一坐,哪怕只说些闲话。
残羹撤下,仆人奉上清茶。江乐道邀他至茶室弈棋。
茶室不大,陈设清雅。江乐道倚在椅上,神色较方才松弛。仆人煮水碾茶,片刻,茶香袅袅散开,是江昌平未曾闻过的清冽气息。
“如何?”江乐道啜了一口,眼里带了些许难以捉摸的意味。
江昌平端起素瓷杯,观汤色澄碧,嗅香气高锐,入口微涩旋即回甘,确非凡品。新昌家中用茶,多是外祖父庄园自产或相熟茶商所供,清雅有余,却无这般锐列香气。
他如实道:“不似我们家负担起之茶。”林家在当地虽有名气,但对子女教养,并不奢靡。
话音甫落,江乐道竟放声大笑起来。笑声在静室中显得突兀,他笑得前仰后合,眼角皱纹堆叠,甚至溢出些许泪光,方才那端凝的官威荡然无存。好一会儿,他才止住笑,用袖角拭了拭眼角。
“你说的没错。”江乐道笑意未泯,语气却淡了下来,“此茶名蜀冈,岁贡不过数十斤。”
江昌平执棋子的手顿了顿,“何人向您送礼?”他问得直接。
江乐道笑意敛尽,恢复平静,落下一子:“你可知,大明茶庄,杨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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