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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传
【一】
善和央求母亲许久,终于得了首肯,去见闺中密友芸娘 。
芸娘拉她坐下,因有孕而圆润几分的脸上挂着笑,问她来时可曾瞧见外堂那位郎君。
善和愣了一瞬,她又凑近些许,悄声道:“世伯对你,究竟是个什么打算?”
那时善和二十岁,芸娘已为人妻母四年余,而她尚且待字闺中。
第二日,父亲将她许给了上门讨饭的裴兴业。
母亲得知此事,几乎昏死过去,反倒要善和劝她:“有父亲在,我嫁给裴郎,未必是件坏事。”
母亲含泪道:“可他足足大你九岁,又是乞丐,如何配得我儿?莫说戚家郎君,便是平民百姓,也总比他好。”
善和不语,母亲自知失言,忙拭了眼泪强笑道:“也罢,你父亲总说你有大造化,这才留你多年未嫁,想来便是应在他身上……”
母亲压低了声音,轻轻道:“焉知此子,不似当年汉祖?”
善和点头应道:“正是。”
九年后,裴兴业举兵。十七年后,裴兴业登基。
他果真成了第二个“汉祖”,善和的运气也比吕后好。
她不曾受夫君牵扯入牢遭囚接连受辱,也不曾被人抛之脑后不管不顾,即便裴兴业身旁莺燕无数,都不能越过她去。
最要紧的是,他视若珍宝的太子,是善和的儿子。
即便宠冠后宫的戚贵妃屡屡吵闹,裴兴业也从未改变主意,甚至特意来寻善和,郑重其事同她说,今日太子,明日新皇,只会是他们的元启。
善和道,这话不该讲给她听。
裴兴业哈哈大笑,承诺待元启归京,定当着满朝文武再说一次。
那时善和三十九岁,嫁予裴兴业十九年,旁观戚氏盛宠不衰十一年,自己手掌凤印、爱子稳坐东宫近三年。
第二日,千里急报,太子遇刺,下落不明。
皇帝急怒攻心,当场倒在朝堂上。
善和得了消息,匆匆往宣政殿去。
裴兴业不多时幽幽转醒,见善和坐在榻边,便将她冰冷的手握进掌中。
他神色平静,一字一字却似从牙缝中挤出:“将戚氏贱妇凌迟处死。”
然而善和抽出手,跪地道:“敢求陛下,收回成命。”
【二】
怀嘉被父亲许给裴兴业时,将满十九岁。
按理说,她这般模样的女娘,不该至今未嫁——虽则她也不算嫁。
怀嘉头脑不算灵慧,在家不算得宠,那张脸是她为数不多的长处。
即便如此,怀嘉也知道,她将共度余生的裴将军早有家室,父亲称“许嫁”,实则是“献美”。
换个说法,怀嘉此去,是去做妾,既如此,便称不上嫁。况且听嫡母言辞,她兴许连妾也不如,大约只是个玩物。
但怀嘉不怕。妻又如何,妾又如何,玩物又如何?
她回忆一番四处打听来的只言片语,轻抚面颊,心道自己说不定还能做个娘娘。
这么想着,怀嘉便兴高采烈去同阿兄讲,而后豪气许诺:“我若真做了娘娘,一定替你强扭甜瓜!”
阿兄失笑,细细叮嘱她一番,又道:“明日,我送你上轿。”
怀嘉点头应好。
第二日,一顶软轿将她抬入将军府。
晚间,裴将军折腾完、捧着她的脸爱不释手时,怀嘉便知道,自己的荣华富贵少不了。
这样过去约莫八年,裴将军的名号一路升到燕王,而后当了皇帝,怀嘉的定位也从玩物到了爱妾,接着封了贵妃。
怀嘉很满意,她本就只想做娘娘,没想做殿下,何况现在还做了那个最尊贵的娘娘。
心满意足的怀嘉特特求了皇帝将阿兄召进宫中,直奔要点再三询问,然而对方死活也不肯说,谁是那个让他牵挂多年的“甜瓜 ”。
无妨,太子近日启程去北疆,她阿兄奉命也要同行,怀嘉曲指算了算,来回好几个月,怎么都够她把这事儿查清。
等消息递到怀嘉手里,她白日仔仔细细看了五遍,夜间辗转难眠,又披衣起身,对着烛光逐字逐句看了三遍。
看过第四遍,怀嘉不由再次感慨,阿兄当真是色胆包天。
写满了蝇头小楷的纸张悬在烛焰上方,一触即燃,她亲眼瞧着纸上字迹被火舌尽数吞没,才放下心来。
怀嘉心知这瓜是强扭不得了,还是明日去找皇帝给阿兄升官罢。
第二日,边关急报,突厥生变,太子受困,云麾将军、归义郡公戚怀平阵亡。
怀嘉彼时正殷勤侍奉皇帝用午膳,听过禀报银著一抖,脏污了皇帝明黄龙袍,脸上却还挂着皇帝素日最喜的笑。
皇帝略微安抚几句便匆匆离去,她呆坐许久,一抬头,瞧见了皇后的身影。
怀嘉与皇后本极为要好。
可那一刻,怀嘉只想到,太子,原是皇后的儿子。
……
黄内官来昭阳殿宣旨时,怀嘉颇有种果不其然之感。
那老阉货刻意拖长腔调,扰得人心烦,她跪了许久才等他念完,而后直接站了起来。
黄内官收圣旨的动作一顿,身后站的几个便要厉喝出声,怀嘉反倒先他们一步,轻蔑道:“你算什么东西,也敢这么看我?”
黄内官道:“罪妇安敢失礼!”
怀嘉冷笑:“一条舔人鞋底的狗,如今也敢在我面前耀武扬威了。”
黄内官被气个半死,抖着手半天说不出一个字,怀嘉已施施然斜倚屏床,不耐道:“滚吧。”
黄内官也冷笑:“杂家奉劝一句,便是侥幸留了命,结仇太多夜半横死的,也大有人在!”
怀嘉支着下巴,斜眼看他:“我也奉劝你,陛下今日不舍得杀我,明日便不舍得辱我,后日更不舍得不理我!”
黄内官神色古怪:“你以为是陛下不舍得?”
他说完,嗤笑一声,转头出了昭阳殿。
怀嘉盯着他的背影眉头紧拧,直到殿门重重合起,灿烂日光尽数隔绝在外面,留她孤身一人坐在满室昏暗之中,才回过神来。
明黄圣旨摊在案上不过咫尺,怀嘉伸出的手竟比黄内官方才抖得更厉害,又在将将碰上时猛然收回。
怀嘉闭上眼,心道,除了陛下,还能是谁呢。
除了陛下,不能有第二个人了。
【三】
李才人被赐死的消息传到蓬莱殿时,崔舒华方读完家书。
殿外秋风瑟瑟,宫人语调惶惶。崔舒华忽觉寒凉,下意识蹙眉,确认般问道:“皇帝当真要杀李徐泠?”
“皇帝要杀的,又何止李徐泠呢。”
崔舒华闻声抬眸,但见谢奚清一人缓步徐行入殿,便收好家书,问她:“王秀仪呢?”
谢奚清柔柔道:“王美人只怕不愿与你我为伍。”
“不愿?”崔舒华冷笑,“她再如何不愿,落到皇帝眼里,终究与我们是一丘之貉。”
谢奚清轻轻呵出一口气。
关中氏族,五姓七望,任谁来都得夸赞一句门第高华累世簪缨,在裴兴业眼中,竟成了“一丘之貉”。
偏他是亲自打了天下、手握重兵的皇帝!
谢奚清淡淡道:“巴结皇后近三年,王家到底得了些优待。”
“皇后。”崔舒华捏紧团扇,恨声道,“不过招摇撞骗的方士之女,昔年连我崔氏门庭都不得踏入,如今倒能稳稳压在我头上。”
又何止是皇后呢。谢奚清一数,歌女顾氏,因着膝下两个皇子做了德妃;商户女云氏,是压她半头的昭仪;屠户出身的赵氏,只比她们小三两岁,却是东宫储妃,眼见着将成下一任皇后……
还有废妃戚氏,谋害太子此等大罪,连陇西李氏出身的李徐泠都被带累赐死,可她既无子嗣,母家唯一有些本事的兄长又于三年前过世,竟只是废了名位,如今仍住在昭阳殿中。
——说到底,都是靠着那点从龙之功。
谢奚清不由长叹:“只怪当年家中短视。”
崔舒华却道:“分明是皇帝度量狭小!”不待面色惊异的谢奚清开口,崔舒华又道:“我等簪缨望族,向来自矜身份,皇帝创业之初不曾多加援助,难道便是罪大恶极?何况……”
舒华别过头去,泪珠忽而顺面颊汩汩落下:“他甫一登基,家中不也送了我们进宫以示诚意么!”
谢奚清默然半晌,为她拭泪,却被紧紧握住了手。
崔舒华哽咽道:“即便他心中记恨,可三年来,你我家中又何曾违抗圣意?他的举措,分明是要赶尽杀绝……”
谢奚清忙捂住她的嘴:“好姑娘,快别说了。”
崔舒华将先前收起的家书塞进谢奚清手中,谢奚清匆匆读完,骇得说不出话,双手颤抖着想再去堵她的嘴,却被强硬拦下。
崔舒华眼角尚有泪光闪烁,执拗道:“如今太子失踪,突厥蠢蠢欲动,而裴兴业征战八年,本就身有旧伤,登基以来又忙于政务不曾调养,前日更是怒急晕厥……”
她紧紧盯着谢奚清剧颤的瞳孔,一字一句道:
“谢姐姐,他已四十又八,活不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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