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玻璃

　　“小刘，你留在工作室这边吧，后面两个活动我自己过去就行。”
　　“收到，谢谢时哥，我好好休息，早点复工。”

　　时三乐收拾着行李，给助理小刘打了个电话。

　　小刘前两天生病，从支气管炎到肺炎，发烧到快40度，这两个活动也就五六天，他一个人可以完成。

　　今天下午他的戏份刚在江城剧组杀青，晚上吃完饭就要立马赶到羊城参加明天下午的活动。

　　两天后。

　　羊城的工作顺利结束，只睡了四个小时，他就要无缝衔接赶去海城。

　　　这两个活动是他十一月之前最后两个活动。也就是说，这周工作结束后，从七月中旬到十一月，他可以好好休息了。

　　这次海城的工作是某饮料的线下活动，有四名艺人参与，其中两人是当今出名的流量小生，也是这个活动主角。

　　他并不走流量路线，作为一个不出名的演员，需要准备的内容并不多。

　　比起昨天在羊城的新商场作为开业嘉宾的活，工作内容也轻松许多。

　　安检过后离登机还有一个多小时，时三乐就近找了家店。

　　昨晚熬夜到凌晨四点，此刻眼睛干涩红痛，实在是不想看手机叮叮弹出的信息，在角落的位置坐下。

　　点了一份招牌豚骨拉面，就闭目养神起来。

　　“先生，您的豚骨拉面来了。”店员小哥端着托盘，把盛着面的黑色粗陶碗和餐具往桌上摆。

　　时三乐睁眼道：“谢谢。”

　　看了一眼手表，现在刚刚十点半，还没到午饭的时间点。

　　角落这边光线暗，他来这是方便闭目养神，少数几个客人都直接坐在窗户边。

　　但不知什么时候，他对面桌子已经有人了，桌上放着的也是一份豚骨拉面。

　　奇怪的是，她的面已经出餐，但她还是戴着口罩，没动筷子，就是呆呆地坐在那里。

　　棉麻材质浅色衬衫，黑色冲锋衣外套。
　　琥珀色方圆框眼镜，遮住大半张脸的口罩，长至腰下的黑发。

　　十分素净，如果不是比大多数人都白皙的肤色，大概丢到人群里也找不出来。

　　她的背包上挂着一颗粉色的虾球毛绒玩偶，倒是十分显眼。

　　他很少见到有人喜欢这个ip，不自觉地又看了一眼。

　　大千世界，无奇不有。

　　对于她有些奇怪的举动，他并没有多想。

　　——

　　手机屏幕亮起，是纪松发来的信息。

　　[你弟这次考了数学考了98分（捂嘴笑）]

　　她向来不会回复这样的信息，连锁屏都懒得开，瞥了一眼就把手机塞到口袋里。

　　“女士，请出示身份证和登机牌。”

　　纪晴将身份证和登机牌放在柜子上，走到一旁等着行李托运完。

　　昨晚到现在都没吃东西，早已从饿到不饿。

　　她想，这种时候最不应该吃的就是碳水——会因为血糖一下上来了而头晕。

　　吃碗拉面吧…
　　少吃点面，多喝点汤，暖暖胃，也好消化。

　　排队安检时，在她前面的是一家三口，女孩蹦蹦跳跳地撒着娇。

　　…真好啊。

　　纪松发来的那条信息在她脑中一闪而过，没由来地鼻间一酸。

　　——二十四岁了，纪晴，你怎么还是那么窝囊？
　　不要再为他们难过了。

　　这不值得。

　　“女士，请转身。”安检工作人员提醒道。

　　纪晴机械地配合着工作人员完成安检。

　　随后熟门熟路地往拉面店走去。

　　就在短短的这一百米里，她还是回忆起了…

　　那是一个阳光很好的下午，她刚拿到期末考的成绩。

　　“爸，我回来了。”

　　纪松手中把玩着那两颗被盘的锃亮的核桃，并没抬头：“嗯，去写作业吧。”

　　他一如既往地坐在那张红木溪流茶桌前，金蝉口衔钱币，被茶汤浇湿，倒像真的一般。

　　——茶刚砌好，有客人要来了。

　　“爸，我这次英语也考了满分，只有语文扣了两分，总分298。”纪晴拿出书包里五年级期末考试的试卷，递给纪松，语气中流露着欣喜…她是期待的。

　　“嗯？语文扣了两分？怎么会扣两分呢？”纪松的语气听不出喜怒。

　　想到语文老师的指导，纪晴组织了一下语言：“爸，罗老师说是因为作文想要拿满分的话，就要再积累多一些好词好句，运用到作文里。”

　　纪松突然暴怒，手腕上的串珠和那张语文试卷被一起拍在面前的红木茶桌上，磕出剧烈的声响。

　　珠串没有像电视剧中断了满地，而是径直飞到了她的脚边。

　　“好词好句？”

　　“平常你报的作文班学到哪去了？”

　　“啊？你告诉我，学到哪去了？”

　　纪松每说一句，就要拍一下桌子，说到后面更是每个字都要考拍桌伴奏。

　　她条件反射般被吓了一跳。

　　试卷上的字迹被茶水洇湿，开始模糊起来，她有些看不清了。

　　她什么也没说，因为说什么都不会有用。

　　纪松最讨厌纪晴这幅一棍子打不出两个屁的样子，心里的无名火唰的一下便烧了起来。
　　 但他忘了，小时候跟着爷爷奶奶一起长大的纪晴，从来不是现在这副模样。
　　 “哭哭哭，有什么好哭的？”

　　“还有你作文的字，我给你报的书法班你也不去，现在好了吧，写成这个样子，怪不得老师扣你分。”

　　纪松发起火来很是吓人，他对谁都一样，除了他的生意伙伴。

　　见纪晴油盐不进的样子，他一把将试卷甩在旁边的空椅上，沾水的试卷经不起这一甩，四分五裂。

　　“你自己看看。”

　　这个书法班已经上了两年了。

　　纪晴早就已经跟纪松说过，书法班里的人都不喜欢她，从第一个学期之后就渐渐没有人跟她说话了，大家都把她当透明人。

　　她的毛笔会开叉，墨水会消失…

　　班长还在课间玩游戏的时候把她推得直接摔倒，擦破膝盖和手掌…

　　这些事，纪松永远没空听。

　　其实她心里隐隐约约地有感觉，是因为老师们总夸她的字好看的学生…而班长对她有些隐隐地恶意，大家也跟随班长逐渐远离她。

　　只是那个时候，她不知道班长的那种情绪叫嫉妒，她也不知道，自己其实已经被孤立。

　　她不解。

　　电话里传来的永远是麻将的声音，妈妈说：他们只是跟你开玩笑的，没事的。

　　纪晴开始逃课，父母觉得浪费钱，干脆就没有再报。

　　没有人关心她开不开心，她喜不喜欢。

　　是的，他们在意的只是——钱。

　　“你看你，就是这幅样子，真是没用。”

　　“说你两句就开始哭，你就在这里哭吧。”

　　“哭个够吧。”

　　最后一句话几乎是怒吼出来的，纪晴甚至感觉到了那些即将要喷在脸上的唾沫星子。

　　电话铃声很恰当地响起，纪松走到阳台，接起电话。
　　“老陈，是我。”

　　“今晚来不了啦？哎，没事没事”

　　“过两天再来啦，在我家还是在办公室，随你挑。”

　　…

　　事实上，她知道纪松会这样说，她也知道，他们永远都不会满意的，哪怕她做得再好。

　　但还是忍不住，想要靠近那万分之一的可能…

　　她也期待过，自己会不会有一天能和好朋友王毓可似的，得到一些肯定和鼓励呢？

　　——会不会有一天，我的爸爸和妈妈会变得像王毓可的爸爸妈妈一样呢？
　　 纪晴沉默了一会，捡起了地上的星月菩提和绿松石的多宝手串，放在茶桌上。

　　用纸巾一点点擦干桌上茶水，妄想拯救出粘在上面的试卷残片。
　　 回到房间用吹风机吹干了试卷，已经不知道过去了多久，肚子咕咕叫着。

　　看着眼前的试卷和碎片，已经模糊到无法辨认的字迹，她明白，粘不回去了。
　　 没有必要了。

　　……

　　每次来这家拉面店时，她都喜欢坐在角落这边，她喜欢有安全感的位置。扫视了一圈，发现只有一个人，正在埋头苦吃着。

　　——那就是约等于没人。

　　打开小程序，上下划了一下菜单，一如既往的选择困难，最终还是点了招牌——豚骨拉面。

　　……

　　等待上菜时，脑中的思绪依然未停。

　　自从母亲生下妹妹，看着这个和自己几乎长得一模一样的小女儿，纪松就已经偏心到天上去了。

　　在家里生意失败后，纪松忙的焦头烂额，沈玉曼一心扑在年纪尚小的的妹妹身上，更不会有人在意她了。

　　她恨纪满吗？
　　不，她不恨，这不是纪满的错。

　　比起恨谁，她更恨自己为什么天生就是个懂事的人。

　　如果像纪满一样不懂得这些道理，我是不是也会得到爱？

　　对于纪松的偏心，沈玉曼的冷漠，她习以为常。

　　她慢慢接受了，认为他们就是那样的人。

　　因此，纪山出生后，她并没有多大感觉。

　　直到六年前，她在外省上学，过年回家。

　　弟弟纪山三年级，数学每次都只有六十多分的他第一次期末考考到九十，纪松就在家里提议：“小山这次数学考了九十，我们一起去吃小山喜欢的海底捞庆祝一下吧。”

　　“庆祝”
　　…多么罕见的字眼啊。

　　她原本以为，他们就是这样的人，他们永远不会像王毓可的爸妈一样。

　　原来不是，只是对他们来说，她做的再好，也不会是他们心中的王毓可。

　　果然，她只是不被爱而已啊…

　　这个家从来就没有属于她的空间。

　　她可以接受这样的事实。

　　“学校还有事，我先走了。”

　　她不想再在意沈玉曼问她大过年的学校还会有什么事情…也不想再在意纪松的拍桌发怒。

　　……

　　思绪之间，店员小哥把豚骨拉面端到她的桌上，鲜香传来。对于这个味道，她不喜欢，也不讨厌，但是温暖。

　　——是啊，庆祝。
　　我现在也在为自己的获得自由而庆祝嘛。

　　拉面的热气往上蒸着，模糊了她的镜片。

　　——我不是早就应该习惯了吗？
　　为什么还是忍不住呢？

　　……

　　时三乐快吃完面时，抬头看见的就是摘下了口罩的纪晴。镜片上全是雾，鼻头很红，眼泪一滴滴顺着脸颊滑下，却没发出声音。

　　他翻了一下包，找出一包纸巾，拆开了给小刘他们带的那盒果冻，走到纪晴旁边。

　　有些担心地问道：“你还好吗？”顺手将果冻和纸巾都放在了桌子上。

　　纪晴刚准备摘下眼睛擦掉镜片上的雾气，就听见旁边有人问她。

　　来者声音低沉，带着些没睡好的喑哑，语气却很温柔。

　　纪晴平常很少和男生接触，颇有些不自然。

　　察觉到自己目前的状态，有些尴尬，吸了吸鼻子，故作轻松无事地样子说道：“呃…谢谢，我没事，鼻炎。”说着指了指自己的鼻子。

　　跌跌撞撞地成长，她早已经不知道如何对人敞开心扉了，在和前男友分手之后，更是觉得世界上唯有自己才靠得住。

　　毕竟这个世界就是这样，熙熙攘攘，皆为利往。

　　谁又会去在意一个陌生人的喜怒哀乐呢？

　　还能够对陌生人的人保有一些关怀的人，勇敢也好，善良也好，她都想真挚地道一声谢。

　　但仅此而已。

　　时三乐微微怔住，也没觉得尴尬：“是我误会了，没事就好。”

　　他倒是没想到鼻炎这个可能，还以为是遇上什么难事了，不过——没事就好。

　　“这个果冻可好吃了，你试试，草莓味的。”
　　“好，谢谢你。”纪晴仍带着鼻音。

　　时三乐说完就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打算吃完剩下的几口面就去登机口外面的座位上等着。

　　纪晴摘下眼镜，仔细地擦拭着镜片上的起的水雾。

　　戴上眼镜后，发现刚刚过来递给她纸巾的那个人应该就是坐在她对面的那个人。

　　——他正准备起身离开。

　　他看着比例很好，头小肩宽。
　　穿着白色t恤，外面套着件宽松的格子衬衫。

　　如果不是他刚刚说话的声音，她会觉得他看起来只有二十四五，和她年纪相仿。

　　磁场是个很神奇的事物，刚刚他过来时，哪怕看不清长相，但纪晴仍不自觉地想要靠近他，现在也是。

　　他和堂姐很像，却又不太一样，堂姐更多是亲和，而他身上的是温暖。

　　她没由来的觉得有些可惜。

　　可能是因为刚刚的道谢她没能完全表达出自己的真挚吧，在那种状态下，她还是有些不自然。

　　以及，他身上带着的真诚和善良，她一直都很欣赏这样的品质，希望和这样的人成为朋友。

　　不过，世界上七十亿人，每天都会偶遇形形色色的人。
　　对于刚刚的陌生人，她也没太放在心上，虽然想和这样的人成为朋友，但茫茫人海，一切随缘就好。

　　她想，只要能将这份善意传递下去，这就是最好的感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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