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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雪夜归人
楔子
商辞遥在胤都为质已有三年,至今出逃八十次,仍未成功。
第一次出逃是在抵达胤都之前。队伍刚到达宛州秋叶城,便听见胤国与玉州开战的消息,两军阵前斩杀质子,跟切菜一样方便。
商辞遥当机立断,逃出队伍,路遇谪仙人,自名贺沧玉,沧玉仙人之姿,辞遥甚喜。一见倾心,遂说好与那厮私奔。他们翻山越岭,历经月余,终于比出使的队伍早了半个月到达胤都。
商辞遥永远无法忘记那一天,胤君与王后夹道相迎:“未曾想大侄女对结盟一事竟如此热情,以至于抄近路也要提前赶来……”
商辞遥回过头,贺沧玉早已消失不见。
至此,商辞遥对自己沉溺美色被诈骗表示十份懊悔,并下决心痛改前非。
“美色如砒霜。”——大宁扶安公主商辞遥女士如是说道。
三年来,商辞遥以其锲而不舍的精神,对胤都的城防系统进行了八十次检测,仍未攻破胤都的城门。
第一章风雪夜归人
下午的时候,雪停了一阵。
胤都青灰色的城墙崇墉百雉,里面是连墙接栋的房屋,城外是一片雪色,无边无际。官道上却是人来人往,络绎不绝。
那是排着队想要赶在日落前进出胤都的行人。
懿朝初建时曾有二十四封国。世易时移,皇室没落,各藩国不再服从中州的号令,纷纷谋求自立,其中便以胤国云氏最甚。
怀帝元年,云氏不再朝觐皇室,并取澜山道发兵中州,怀帝大惊,遣使臣持节至胤都,承认了胤的独立。此后,大小诸侯纷纷效仿。十余年间,诸侯纷争,烽火连天。云氏不断兼并土地,成为中原最大的诸侯。
此番胤国君位更迭,引得天下震动,九州来朝。
大典将持续三日,万民同庆。进城的人形形色色,有雕车宝马,锦绣连城,有番邦异服,金发碧眼,甚至有人牵来西域“麒麟”。
胤国就蕃在外的王爷们已于前几日尽数归京。城门却依旧拥挤,以至于不得不排起了长队。
与入城队伍不同的是,出城的人都神情低落,鸦雀无声。因为出城队伍要么是乞丐和罪人,要么是内迁的北地边民,背井离乡,风尘仆仆。
队伍中有一个面目黧黑、神情萎顿的老汉,衣衫破旧,补丁多得像鹌鹑的秃尾巴。
他很不屑与这群乞丐和流寇为伍,但不知怎的竟被官府以“影响国都仪容”为由也一道迁了出去。故而只得匆匆忙忙收拾家当离开这个生活了一辈子的地方。想到这,他叹了口气,就着呼出的热气搓搓手,然后将同样烂得惊人的包裹直接套在头上,像个滑稽的小偷。
脚已经冻得没了知觉,感受不到铜板的存在。老汉想了一想,从鞋里掏出几枚铜板,放在手心细数了几遍,复又抬起一条腿一蹦一蹦地将铜板放了回去。
这下终于有人笑了出来。
“喂,老头,你钱掉了!”有人调笑。
老汉垂眸扫了一眼空荡荡的雪地,回过头伸着脖子骂道:“啖粪耶!”
又是一阵哄笑。
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老汉扭头,张嘴欲骂,却见一个梳着高马尾女扮男装的姑娘正眨巴着大眼睛笑眯眯地看着他。
这姑娘身上弥漫着若有若无的香气,让他心驰神往,顿觉焕发了人生的第二春,人都精神了几分。
“呦,多俊俏的小公子,穿的这么好,也得出胤都?”老汉将头顶的包裹摘了下来,理了理并不多的头发。
“我是北地边民。”商辞遥解释道。
胤国以北是北荒蛮族,北疆有许多中原人与蛮族通婚,为了稳定朝局,胤都早已颁布北疆边民内迁的命令,其中不乏北地大族。这个说法倒也可靠。
“老伯,把你的位置让给我,可好?”商辞遥插着腰,干脆地问道。
老汉眼角的皱纹又深了几分,似乎刚才好不容易梳得板正的发髻又凌乱起来,像斗败的公鸡。让了位置,意味着要重新排队,今晚是出不去了。他有些为难。
“不会白占你便宜的!”商辞遥大咧咧一笑,嘴角扯出一个弧度。然后将自己腰间的荷包拽下来扔给老汉:“这有些银子。”
老汉做贼似的打开荷包,瞄了一眼又迅速地合上,终于面露喜色。
商辞遥想了一想,将身上的包裹打开,拿出一个被油渍过的纸包,一并塞给老汉,一只烧鸡赫然出现在眼前。
天寒地冻,连粥棚里掺了沙子的粥都是稀罕货,别说这么一只还冒着热气的烧鸡了。老汉望着纸包,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他终于想起来,这若隐若无的香气就是烧鸡的味道。
“可以吗?老人家。”
“可以可以,祝姑娘一路顺风。”老汉将纸包连同荷包一起揣在怀里,脚底一抹油很快便消失在路的尽头。
商辞遥则兴奋地对老汉挥了挥手。这是第八十一次,可不能再出了岔子。
身后传来一声清冽的男音:“商姑娘,荷包这东西在胤都,是不能随便送人的。”
商辞遥回过头,只见那少年约莫十七八岁,一袭鸦色重锦衣,外罩玄狐大氅,发带上还有两串长流苏垂在耳后,腰间玉佩四五个,浑身珠光宝气,脸色苍白但是五官艳丽,竟生生压住了这略显浮夸的装扮。
商,是宁国王姓,出现在胤国都很少见,更不可能是北地边民。这人站在身后,一直都知道自己刚刚撒了谎。
少年努努嘴,指了指商辞遥腰间刻了字的玉佩。
到了城门口这东西很容易就暴露自己身份。商辞遥明白他是在提醒自己,感激地看了一眼这个奇怪的少年,将玉佩收起来。
似乎看出了商辞遥的顾虑,少年淡淡一笑,道:“在下也是北地边民。”
北地边民成了出逃的暗语,双方达成诡异的默契,商辞遥点点头,别过身去不再说话。
身后不时传来几声咳嗽,先是刻意压住的很轻的声音,然后愈演愈烈,咳得撕心裂肺,商辞遥在前面听着,只觉得肺也跟着疼起来。于是从包裹里拿出一瓶药丸,递给少年:“这个可以助你缓解一点疼痛。”
“多谢。”对方也不推拒,只是道谢接过。然后想也不想竟直接服下了。
看来是很严重,但她不想和这种未知的危险人物过多接触,于是故意不去看他,用脚在雪地上画画,装作很感兴趣。
排了一路也画了一路,最后实在无聊,甚至吹起了口哨。
终于排到了商辞遥。当值的军官草草地看了一眼商辞遥的路引,准备放行。
这是商辞遥梦里预演了无数次的画面,就算是孤魂野鬼也会希望渴望落叶归根,她始终相信自己终有一天会活着回家。这一刻终于来了。
城门震动了。
马蹄声和铠甲碰撞的声音越来越大,一队身穿玄铁重甲的骑兵自城外疾驰而来。
为首的人并未配甲,只穿了一身干练的玄色圆领袍,宽肩窄腰,头戴斗笠,看不清上半张脸,下半张脸棱角分明,手持一杆玄色长枪,有点像戏文中说的江湖客。
只是,马上挂着的宝剑却份外显眼。
剑长五尺,中刻夔纹。持帝剑穹灵者,自然是胤国的大将军萧胤臣。
当年胤国大将军李瑄宜曾持帝剑穹灵代胤君征伐诸国。后来宛州久攻不下,李瑄宜战死,他的骑军主将萧胤臣却兵行险招,绕过千巷城,攻破宛都,一战成名。当时年仅十八岁。于是胤君又拜萧胤臣为大将军,穹灵剑由此到了萧胤臣的手上。
这人在前线一路势如破竹,随后向西,与老将谢长陵合围镜州。镜州投降后,萧胤臣没有南下直捣中州,而是走关山道兵临宁国边境。
这便是商辞遥想要逃跑的原因,再晚几步,胤宁开战,作为质子小命不保。
如今在胤国权力更迭的节骨眼上,他带兵入京。
“快!关闭城门!”军官大喊,并拿出火药准备放信号弹。
可是来不及了。
为首的人行进速度极快。
商辞遥在军官的瞳孔中看到了他迅速扩大的影子,转瞬之间来到眼前,一杆长枪直挺挺地插在军官心口处,将人整个挑了起来。
血便溅在了商辞遥的脸上。
身后有人拉了她一把,于是高高扬起的马蹄没有踩到她。
“莫怕。”少年沉静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那军官被甩下去,眸中带着还未消散的惊恐。
高头大马喷着粗气,来回踱步。
商辞遥觉得一阵恶寒,险些吐了出来。
萧胤臣没有看她,只是瞥了一眼死不瞑目的军官,扬声道:“所有人,留在原地,不准离开!”
所有行人都应声停了下来,“将军,发生了何事?”另一个大胡子军官对着萧胤臣行了个礼,诚惶诚恐地问道。
“奉诏,进京勤王!此门今夜不准任何人出入,违者,斩!”萧胤臣说罢催马而去。
他没有亮明诏书,而此刻无人敢在玄铁长枪之下出口质疑。大胡子挥了挥手示意羽林军关门。
商辞遥只感觉长枪在眼前一闪而过,再一睁眼,那枪已经插在城门口一个行人的身上。那人直挺挺地倒下去,距离城门只剩下几步远。
然后城门便被羽林军们缓缓地合上了。
萧胤臣去而复返。
只一瞬间,就杀了两个人。
有骑兵下了马,将长枪从那人身上抽出来擦干呈给他,然后将人也一并放到马上带走了。
“此为细作,明白了吗?”萧胤臣冷声吩咐,语气中不带一丝威胁,因为并不觉得会有人敢质疑什么,却更让人心惊了。
大胡子点头如鸡啄米,抬头发现萧胤臣已经催马走远了。
路引还被军官攥在手中,商辞遥猫着腰走过去,一面默念“抱歉”一面将路引小心地抽出来。
那少年还蹲在原地。
“人都走了,还不站起来。”商辞遥说罢,发现他不再像军官被杀时那般沉着,而是脸色发白,双眼泛着红血丝,指甲已经嵌入掌心,蹲在地上好像待扑的孤狼,却苦于势单力薄只能死死按住自己。
“他不是细作!”少年的声音与方才判若两人。
“他不是!”他又咬着牙重复了一遍。
“萧胤臣这是谋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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