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行春光里

　　灰暗暮色里，风雪肆虐。
　　凤雨安站在被积雪覆盖的山坡上回望来时之路，只觉得心绪也被雪掩盖着，说不清也道不明。
　　山下是她生活了三年的小镇——河源镇，如今正被骤然而下的暴雪覆盖了一层，在雪色之中露出一排排青灰色的屋脊。此时天色渐暗，镇子里逐渐亮起一些微末灯火。她能想象到她曾熟悉的人们或许正在烧炭取暖，或许正在说笑，或许正约好明日去她的书肆还书或取书……然而，他们很快就会发现，这镇子就像从未出现过她一样，关于她的书肆、她的人、她的一切，都会消散在这场风雪之中。
　　十年里，她早习惯了这般匆忙的别离。
　　她压了压头顶的雨笠，平静道：“走吧。”
　　自此，凤雨安再次孤身赴雪，绝不回头。

　　从河源镇往北越过狮虎山，就能畅通无阻地到达漠北平原，再往北行百里，便能到达漠北第一镇——万里镇。那是漠北最富庶、人口最密集的镇子——当然与江南等真正富庶之地无法相提并论，但万里镇再往北便真稀无人烟了。
　　凤雨安一行正推着两大马车的书，连夜越过狮虎山前往万里镇。深冬的夜格外难熬，山中的严寒仿佛能直接冻死人。好在镖师们经验足，从头到脚都裹着厚厚的服饰，最外层还做了一层防潮防水的防护，就连马匹也做好了防寒。
　　凤雨安看着准备如此充足的一行人心下稍安，却也碍于暴雪无法停下休息。她低下头跟着镖师们疾行，忽而听到领头的镖师担忧道：“表小姐，咱们走南闯北早习惯了如此苦寒，但您千万不要强撑，冻坏了可不是小事。”
　　凤雨安却摇摇头：“程叔，一切等到了万里镇再说……至少先出了这狮虎山再说。”她只怕再不抓紧赶路的话，连绵不断的暴雪就要阻断山路，连车也会陷在厚厚的积雪中无法移动。再者说，这十年间，再难走的路，再危险的境遇她也不是没遇到过，风雪反而算不得什么。
　　领头的镖师程龄常年往返于河源与漠北，自然更知道北地冬日里暴雪的厉害，于是转头冲其他镖师吆喝了一声：“大家快点！一定要在大雪阻断山路前出去！”
　　训练有素的镖师们得令后更卖力地推着马车赶路，甚至“一二一二”地喊起了口号。凤雨安拢了拢蓑衣，也加紧了步伐。在这齐声的口号下，她感到身体仿佛暖和了一些。
　　好在天公作美，等天亮之后，他们出了狮虎山看到一望无垠的广袤雪原时，暴雪早就停了。
　　凤雨安即刻让所有人停下休息，自己又前去查看两车书裹着的防水布有没有损坏。见一切无恙后，她才停下来拿出临行前收到的信件又看了一遍。信中说高松柏不日就要抵达河源镇，而她父亲派出的探子也会在高松柏之后赶到。
　　得信一刻钟后，凤雨安立即关了书肆前往龙虎镖局在河源镇的分舵，与程龄商议一个时辰后离开河源北行万里镇——恰好程龄前些日子收到总舵的消息，要在万里镇开一家分舵。商议好北行的一切不过只用了半个时辰，当凤雨安再回到书肆匆忙收拾好书和银子，舍下其他所有人和物，离开河源镇时，暴雪将将迎接暮色匆匆落下。
　　凤雨安将信叠起收好，嘴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低声自语：“当真是情真意切，穷追不舍……”
　　不过一夜光景，她却觉得比这三年过得还要久远，久远到往事一幕幕在她脑海中重现，她将十年前与十年之中的所有又经历了一回。

　　须臾，凤雨安收回思绪，咬下几口干巴巴的馕，喝了几口冰水，咽下心中所有翻涌沸腾的情绪，对已经休整好的镖师们道：“加快脚程的话，明日一早能到万里镇吗……”
　　未尽的话语被马儿的嘶鸣与少年勒马的叫喊打断……
　　一辆奔驰的马车经过凤雨安一行，却险些在雪地打滑翻倒，少年车夫极力控制马车时溅起的残雪恰好打在凤雨安的眼睛里，瞬间的冰冷刺痛让凤雨安连退几步。她在镖师的惊呼声中，听到马车停下的声音。
　　程龄一边护着凤雨安，一边冲那驾驶马车的少年怒道：“你怎么驾车的！”
　　凤雨安轻轻揉了揉眼睛，在朦胧目光中看到一团青色的修长身影从那辆已经停稳的马车前一跃而下。眼见青色身影越走越近，凤雨安连忙护着眼睛又后退了几步，她身旁几个镖师赶紧拦住这不知分寸的少年。
　　“实在对不住，我太着急赶路，没想到打了个滑……你眼睛还好吗？”那少年的话里倒带着十足的歉然。
　　凤雨安此刻平静了些，却并未回答少年，反而轻声对程龄道：“程叔，我没事，赶路要紧。”
　　程龄会意，便与那少年道：“算你今天走运遇到我家小姐，她心善不与你计较，你快走吧！”
　　少年只踌躇了一会儿，便冲凤雨安诚心诚意地作揖道：“对不住，我今日确有急事。你们走这条路想必也是去万里镇？我家就在万里镇，你们在镇上随便打听一下就知道了，我叫万小路。待你们到镇上，我再正式赔礼道歉。”
　　说罢，万小路便匆忙转身回自己的马车上，却不知想到了什么，又转身回来：“这位……小姐，我看你也没个马车，雪路不好走，若你不介意，不妨我载你一程？我那马车是空的，里头没坐人。”
　　凤雨安眼睛已然恢复，此时却仍护着眼睛未作答。倒是程龄犹豫了一会儿，原本出发得匆忙，年底生意又忙，镖局倒是没来得及多为凤雨安准备一辆舒适的马车。眼见天气愈发寒冷，程龄开口劝凤雨安：“表小姐，不如你带两个武师先随那小子的马车去万里镇。这天寒地冻的……”
　　凤雨安却打断他：“不必了，叫他先走吧。”
　　程龄只好对万小路道：“不用了，你不是有急事吗？你先走吧！”
　　万小路见此便不再坚持，转身驾着马车疾驰，溅起一路雪花，很快连人带车消失在茫茫雪原的尽头。
　　程龄失笑道：“真是个年轻的莽小子！”
　　凤雨安目送万小路的马车消失在视野中，方对镖师们道：“走吧。”
　　十几人与两辆装满书箱的马车一同沿着少年留下的马蹄印与车轴痕迹行于朝阳里，奔向一个未知的新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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