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盲女
已近午时了,天色仍然是暗沉着,始终不见开颜。
倏尔,一声惊雷震响,一阵急雨泻下。
平阳地界内,家家户户门窗紧闭,只有北风摧折的吱呀声走街串巷。在平阳最古老且最气派的宅邸里,柳府中人尽皆神色沉凝,来去匆匆。
客人无人招待,独自站在屋檐下遥望着平阳之外。
那风雨雷鸣,是有人在外斗法所显现的异常天象。他受邀而来,既是为了观摩这一场九州难得一见的斗法,也是为了带走一个人。
隔了数堵墙,柳家的夫人小姐坐在一起,双手也握在一起。
柳凌烟听到了那声决定着自己命运的惊雷。
她看着母亲仍然平静如水的面容,从掌心的湿热中体会到了母亲内心的战栗。
平阳,老祖庇佑下的柳家大本营,本应是这九州最为安稳的地界之一。
如今却已是面临灭顶之灾了。
“…等到那物取来,我会亲自将它藏进你的眼中。也只有由我动手,才是最稳妥,最有把握。换眼之后,你一刻也不得停留。你爹拜托了一位故人,由他带你去寻访各家,”柳夫人口中有条不紊,只是隐隐攥紧了女儿的手,“那人你也是见过的,六年前你爹还请过莫渝为你答疑。
“今时不同往日,一路上恐怕难以安生。你们只二人轻简上路,你目不能视,若是遇见什么,定要跟紧了他,切忌独自应付。若是有什么不顺心的,你也不要由着性子,要记得自己是寄人篱下,切莫惹人厌烦。”
类似的话,柳凌烟先前已经听过不少。她知道事关重大,认真地听着,也认认真真地点头应好。
“不论寻访的结果如何,六十日内,你必须要回来。”柳夫人一脸严肃。
就在这一片冷沉中,府门外有了声响。
“快!快!取到了!”
有人端着一个锦盒,气喘着奔向此处。
柳夫人幽幽地叹了一声气,“烟儿,去床上躺好罢。”
柳凌烟默不作声地躺了下来,闭上双眼。
母亲的手按了下来,将冰冷黏腻的药膏抹在她的眼周。眼部渐渐失去了知觉,视野从一片红,变成了彻底的漆黑。
这时候,听觉变得灵敏起来。
先入耳的,是母亲靠近时那悠长而绵柔的呼吸声,然后是衣物的摩擦声,还有隔着墙低低呜咽的风声,和隐隐约约的雷鸣。
一道沉稳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渐渐鲜明起来。
来人站在门前,与门前的人低声交待了几句。
却是父亲的声音。
吱呀一声,门被推开了。他走了进来,又回身小心地将门关上。
要开始了吗?
在一片漆黑中,她的心重重地跳了一下。
咚……咚……
耳边心如擂鼓,甚至有些听不清室内的人如何地交流和动作了。
眼部已经完全失去了知觉。
她蜷曲手指,试图用心跳间隔时漏进耳中的细碎动静拼凑出母亲完整的行动。
母亲应该是转身了,去拿父亲带过来的那件东西。
听不到呼吸声。
她现在俯身开始动作了吗?
那个东西,也是它的眼睛吗?
……
柳凌烟胡思乱想着,只觉得时间分外难捱。
慢慢地,眼窝处有了一丝凉意,这份清凉蔓延开来,像是在眼眶里蓄满了两潭深冬的雪水,不一会儿便带起了几分刺痛。
外边的风雷声渐响。
“呜呜……呜呜……”
隐约间,她好像听到了谁的哭泣声,夹杂在风声里,幽怨沉闷,听得她也跟着难受了。
眼眶里泛起止不住的酸意,似要跟着哭起来。
“柳凌烟!”
忽然听得父亲暴喝一声她的名字,柳凌烟骤然清醒。
她发现自己眼部明明毫无知觉,此刻竟然也看得见了。
她看见的并非只是房间内的景象。
她不仅看见了身侧的父母,看见了外面闭目靠门的守门人,也看见了挂在云层之下柳府上空一轮暗淡的“太阳”,和游荡在平阳内外,数不清的漆黑鬼影。
在这样奇特的视野里,她看到的所有人浑身都蒙着一层淡淡的金芒。
柳凌烟顷刻便明白自己看见了什么。
那一轮“太阳”正是庇护着平阳的老祖。那些鬼影,或许是近日来残害平阳百姓的祸首的一部分,又或许是伥鬼之流。
那感染得她一同哭泣的东西,大概就是它的真身了。
她正要看向哭声传来的方向,却感觉到有人伸手轻柔地拂过她眼前。
老祖语调柔和,带着疲惫,“好孩子,今后可不能再睁开这双眼了。”
视野又回归一片漆黑。
她默数着,片刻后,母亲扶起了她,“烟儿,牢记我的交代。”
柳凌烟任她搀扶着一步一步向未知走去。
“小心,前面有门槛。”没走几步,柳夫人便停下来提醒她。
待左转又右转,踏过台阶越过门槛,她凭借着记忆明白自己已经离开了柳府。
府门外已有人等候多时了。
“莫公子,烟儿她目不能视,这一路,便拜托你多费心了。”
她的手被母亲引着放进另一人手心。
柳凌烟感受到那人五指合拢,硬茧抵着她的皮肤,掌心是滚烫的。
“夫人放心。六十日内,莫渝定带着援手,将柳姑娘完完整整地送回平阳。”青年缓慢而又郑重地承诺着。
手腕上似被缠上了什么,紧接着她便听到母亲说:“这线是我用敬祖的香灰炼的,行动无碍。只是若你们相距超过五十步,线便断了,香灰落在地上,能暂且指明方向。”
“烟儿,记好母亲的交代。”父亲的声音在母亲身侧响起。
“我记得的。”她低低应着。
“好啦,你们这便出发罢。”柳夫人放开手。
柳凌烟转过去“望”向父母。她双眼被绸缎蒙住了,只看见眉心紧皱,抿着唇,是平日里难见的愁容。
“爹,娘,保重。”千言万语只化作简单二字,她回身敛容,“莫先生,走吧。”
风声渐歇了,雷声也停了,一切感官似乎只集中在牵着她的那只手上。
从那手上传来一股恒定的力道,带着她向前走去。
柳凌烟不适地动了动手。
太烫了,怎么会有人的体温这么高呢,像是握了一块烧红的碳。
一路走到街尾转角,她忍了再忍,挣开那只手,摸索着向上抓住他的衣袖。
她嗓音清凌凌的:“莫先生,从这里一直到走出平阳地界,暂且还算安全。你不同我说说如今外界的情境吗?”
被牵着的人很轻微地笑了声,调侃:“一别六年,凌烟同我生分了,以前你都是喊我莫哥哥的。”
“怎么不说六年前你还叫我大小姐呢?”柳凌烟呛他。
熟悉的呛声问候,连带着记忆也跟着鲜活起来。
柳凌烟是柳家这一代最具修行天分的后生。她和老祖是同一个字辈。
作为柳家传承千年来六十一代首个嫡系传人,她一出生便备受关注,从小跟随老祖修行,颇有些自命不凡,心比天高。
十一岁那年,柳凌烟为一个想法把族库里某样极珍贵的宝物霍霍了大半,被罚去面了七天禁闭。
柳父头疼之余,机缘巧合结识了莫渝,便请他来柳府小住一段时日,顺便也叫自己这越发狂妄恣意的女儿知道,什么叫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莫渝不过一农户之子,在二十三岁便凭着一式剑斩名动九州。
同辈之中,光辉盛过他者,寥寥。
柳凌烟还记得那时,爹训斥她:不过是凭着家族底蕴在平阳窝里横,出了平阳,就要被别有用心的人骗得底裤不剩,再灰溜溜地回家诉苦。
她当然是不服气,莫渝一来,便要给他一个下马威瞧瞧。
还在来路上,柳凌烟就安排人给他使了几个小绊子。
进行的很顺利。
等真见了面要放狠话,她一脸冷傲,仰头却只能望见其胸膛,气势无端弱了大半。
更别提莫渝十分体贴她年幼,半蹲下身任她说完,然后噗嗤一声忍不住笑。
那声音是戏谑的:“大小姐所言,嗯,颇有道理。”
相识有几分摩擦,也为之后的相处定下了基调。
柳凌烟自以为针锋相对地同他见招拆招,就这么过了一段时间,倒是对他越来越钦佩起来。
她本就是一个慕强的人,也真心实意喊过他几声“哥哥”。
当然,这个前提是她作为柳家这一辈的长姐,本来就渴望一个不存在的兄长,她并不知道这人其实大她一轮,还与她爹平辈论交。
之后明明是他自己在莫哥和莫叔之间,折中选出了一个“莫先生”,嘴上还要占便宜,说:“好歹教会你不少东西,也算半个师长了。”
柳凌烟听到这话时翻了个白眼,真想跳起来锤爆他的狗头。
莫渝应该是和她想到了一处,感慨:“六年不见,你都从一个小萝卜丁,长成有我肩高的大姑娘了。”
人在无语的时候会无语一下。
这身高问题真是过不去了,要不是她眼里装着东西,这会儿准能看见他那副嘴脸。
寄人篱下,她忍:“莫先生,这六年九州的变化可不小,据我所知,离平阳稍远一些的村镇,早已十室九空,沦为妖魔巢穴。
“我听父亲说,如今只有几处州域大城和有修士底蕴的宗门世家尚算安稳。
“我们这一路求援,三十天内至少能横跨四州,还是趁着暂时安全,说一下别处的情况吧。
“我记得你是从徐州来,不知徐州现下是什么情形?”
“徐州三年前发了瘟疫,波及广泛。好在门中师长和弟子们齐心协力,将疫病控制在了徐州境内,前些日子发现了瘟疫源头,已经集结精锐将它拔除了。
“只是这一遭过去,徐州去了两成的人,如今徐州的人口与六年前相比,还不到七成。若无修士庇护,死的更多。”莫渝声音沉了些许,“死人的魂灵聚在一起,又是源源不断的麻烦。照这个速度下去,不出一甲子,天下人就要因为这鬼患死干净了。”
他简单说了说附近几州的情况。
青州,兖州,豫州三州境内还在闹饥荒,豫州地处九州中央,连带着波及了与其接壤的另外六州边境。
豫州和兖州尚可以从临近的州域调来粮食缓解灾情,青州却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一面是同样饥荒的兖州,一面是因瘟疫全面封闭的豫州,明明靠海却因为鬼患走不了海运,随着鬼患愈演愈烈,兖州人只有等死。
能撤离的跟随着修士远走他州,走不了的,便成了史书上饿殍遍地,人相食七字。
北方,冀州西部,雍州东部聚居了大量人口,同样闹着饥荒。
南部梁州多山,是许多宗门的驻地。如今世道艰难,这些隐居山林的宗门均派出了不少弟子下山济世。
荆州在梁州以东,境内水灾频繁,云梦泽的宗族子弟正源源不断地催生粮食,输送各州。
至于扬州,正是柳凌烟本家。这里水系发达,南有高山隐仙,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坏。
原本平阳有老祖庇护,是这乱世里如桃花源一般美好的地方。偏偏有一凶鬼从海上来,在这儿立足生根,也是遭了大瘟了。
现如今平阳存续尽系于柳凌烟一身。
她本身极擅瞳术,练就一双火眼精睛,于是以双眼为代价封印凶鬼要物六十日。
这六十日是她解封后还能恢复视力的极限,也是平阳众人面对削弱后的凶鬼,能拖住它的极限。
六十日内,必须找到解决平阳鬼患的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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