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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溺
午睡时我像一条溺死的鱼。一面要挣扎着浮上去,一面又无端想沉得更深。我一直惧怕入睡,惧怕那个不可知不可控的梦中世界,但事实证明,当我真能够睡着的时候——无论是因为药物还是旁的什么,我总是睡得很死。
醒来时屋里光线昏暗,已近黄昏。我入睡前忘了拉开窗帘,这或许是个错误。今天是个晴天,运气好的话,我能从卧室的窗户里看到落日,余晖洒在千色湖上像一地碎金,那种景色于我而言是疗愈。
可我没有提前拉开窗帘。在犹如梦中的昏暗里,我没有起身的力气。
我躺着看窗外一点一点暗下去,明白我对此无可奈何,无论是天色,还是我徒劳无功的生活。胸口窒闷,身体沉重,不知名的位置在细细地疼痛。这种疼痛总是不定期地拜访我,每一次都让我想到死。我摹画死亡的形状,像抚摸一位久不见面的老友脸庞。
她的脸庞柔软温热。
手机屏幕在枕边亮起,我半压着它入睡,也不知吸了多少辐射。冰凉僵硬的手指懒怠动弹,我只撑开眼皮去瞥屏幕上的讯息,忽地翻身坐起。
“我在,”我嗓子很哑,现在才觉到了口渴。不是因为缺水,是因为电话那头的另一个人,“你找我?”
温予给我打了十六个电话,我接起了第十七个。我的手机常年静音,被她骂过很多次依旧死不悔改。谁让我就是这样的人。
死不悔改的我披上冲锋衣开始狂奔,深秋的风拍在脸上像扇人耳光,让我两颊火辣辣地疼。冰凉的空气灌入鼻腔,刺出了清水鼻涕,我狼狈得像条瞒着主人离家出走的狗,不得不半路停下来,窜进街旁的便利店买纸巾。
对着玻璃墙擤鼻涕时,我看见自己双眼发红。那是睡的,我对自己说,我没哭。
赶到白鹭园时已是晚上九点。在淮城这座没有夜生活的城市,九点的园子已相当冷清。我站在路灯下哈气,把冻得通红的手拍暖,等着温予出现。
园里的树都长得一模一样,路痴如我又迷路了,像我们第一次见面时那样。
温予来时穿着大衣。她没有跑,就那样安安静静地走向我。黑色的大衣,米白的围巾,再配上一只米白的羊绒帽,帽檐下长发被吹得向后飘飞。这么多年过去,我还是看到穿大衣的长发女人就走不动道。
她没提那十七个电话,我也没提。我们肩并肩地走在深秋的寒风里,扮演一对瑟缩的傻帽。
转弯时,温予把手上的牛皮纸袋递给我,里面装了还滚烫的糖炒栗子。其实我早就闻到香了,甜甜的奶油味和温予身上的气味混在一起,让我头昏脑涨。我默不吭声地接了过来,没舍得打开。
“你不吃吗?”这是她今晚说的第一句话。
“我不饿。”
骗鬼。距离我上一次吃饭已过去了十三个小时,我现在饿得胃里直冒酸水。但我确实吃不下。
温予不再问了。我有时真的恨她如此礼貌。为了转移话题,我故作平常地问道:“你明天几点的飞机?”
她说:“下午两点。”
我点点头,破罐子破摔道:“我能去送你吗?”
说实在的,我来之前没想过问她这个,我想过我们会大吵一架然后老死不相往来都没想过去送她。可这句话就这样自然地从我口中出来了,仿佛我处心积虑酝酿已久,就等着向她讨一个回答。
哪有去机场送前女友的道理?
温予有片刻沉默。她总是这样,不回答已是回答。我又一次感到了疲倦,方才狂奔的脱力感后知后觉地弥漫上来。蠢货,我对自己说,你跑什么,晚一点又怎么了?
反应过来的时候温予已抚上了我的眼角。可我真的没哭,甚至双眼干涩得发痛。她的手带着糖炒栗子的香气和温度,换做过去,在这个距离下我肯定会吻她,可我没有办法,现在的我只能后退一步避开她的手,藏起我的眼睛。
我背着路灯的光对她说:“祝福你。”
在这一瞬我忽然想起了下午那个该死的梦。我被淹没在海水里,怎么也上不了岸,怎么也醒不过来。温予就在我旁边看我,她穿着那件深蓝色的连体泳衣,身体的线条流畅光滑,像条美人鱼。她在水中拍浪嬉戏,对我的呼救视若无睹,就那样看着我沉溺。
那我只能沉下去了。我告诉过她的,我不会游泳。
海浪里漂着我的稿子,我曾经一张一张疯狂地画,每一张每一笔都是她。我溺死可以,但它们不能被打湿,所以我奋力挣扎,我要救下我仅剩的回忆。
可是小美人鱼说话了:“也祝福你。”
原来这就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我平生第一次明白了心如止水的含义,像是心里坍了个大洞,五脏六腑都往里流,却听不见声音。我莫名其妙地想笑,可一笑就停不下来了,我不敢也不能在这里暴露任何情绪。温予是黑洞,她给予我无尽的包容和关怀,诱惑着我释放又吸纳我的一切,却从不给予。
这一次我要拒绝。我不要再向她袒露我自己。于是我拎着那袋糖炒栗子转身走了,没有回头。
回去之后我点了支烟开始画稿。一旦拿起笔我就辨不清黑夜白天,高度集中的精神让我亢奋,也让我忘记吃饭和睡眠。其实睡和吃都不重要,我只是想忘记温予,否则我挨不过飞机起飞前的十几个小时。我很清楚自己的尿性,要真发起疯来,明天新闻上就会出现我跪在机场外嚎啕大哭的特写。
她是走了,可我还得在国内生活,在这个古老、美丽又冷漠的城市里东奔西走,直至孤独终老。我不能赌上我的下半辈子去挽留一个留不住的人,即便那是温予。
温予是谁?
Who cares.
长时间的工作让我视力模糊,双眼干涩。大拇指和手腕的连接处钝痛不断,一阵一阵地刺着我本就敏感的神经。我近于自虐地不停地画,在笔尖和数位板摩擦的沙沙声里放空思绪,像一具麻木的机器。
画到后来烟盒空了,我想看看时间,却又不敢。时间是我的法官,我不确定能否扛得住最后的宣判。
还是自欺欺人更安全。
我走去窗前,发现厚重的窗帘后面已透出微光。犹豫了一瞬,我抬手拉开了窗帘。今日天阴,外面的一切都罩着灰蒙蒙的雾气,滞涩、沉重,与我仿似隔着千里。
我将窗户推开,让凛冽的风呼啸过耳畔,席卷掉室内缭绕的烟味。我在寒冷里愈发清醒,却又在冰凉的空气里如堕梦中。
我看见了温予。
便利店的落地窗中透出暖光,她就站在那团暖光里,仰脸看着二楼的我。她依旧是黑色大衣,米白围巾,头上那顶羊绒帽却已不知去向。她皮肤本就白,不耐冻,耳朵被风一吹就变得通红。我呆呆地看着她,心脏毫无预兆地抽痛起来。而她只是冲着我笑,眉眼弯弯,脸也红扑扑的,像个孩子气的天使。
我下意识地伸出手去,伸向她,想帮她捂住双耳。
她怎么离我这么远?
身侧的风忽然咆哮起来,我听见了更多人的声音,他们在尖叫。世界颠倒,眼前的一切都骤然扭曲,连带着穿大衣的温予。我猛地坠进黑暗里,身体疼得像被撕裂,连呼吸都断续。
可我不甘心闭眼,我不愿让温予离开我的视线。被黑暗完全笼罩之前,我撕心裂肺地大吼出声:“温予——”
我嗓子干哑,渗出了血。
醒来时我闻到了消毒水的味道。我讨厌它,因它让我记起住院时不愉快的经历。我知道我又被送进来了,可能是被朋友,或者邻居。果不其然,睁开眼后我看见了夏岚,她面色白得像鬼,比我身下的床单还白。
她没急着和我说话,而是转头朝身后招呼:“叔叔,阿姨,阿云醒了。”
我的脑子还懵着,一半是睡的,一半是疼的。真疼啊,嘶——我倒抽了口凉气,发现自己浑身僵硬,连转动脖子也艰难。
可我还是听出了我妈的声音,她语声比我还哑:“小夏啊,你去休息吧,这两天多谢你。”
“嗐,阿姨和我还客气什么。”夏岚应声,回过头迅速瞟了我一眼,“我看阿云的情绪还不太稳定,您和叔叔,呃,先回避一下,我跟她说两句话。”
知我者夏岚也。我阖上眼,不想面对墙角的爹娘。旧病复发已经够麻烦了,让我头疼的事也够多了,夏岚也真是的,惊动他们做什么?
门扇开、关的声音响起,脚步声远了,病房里再度安静下来。夏岚俯身摸了下我的额头,默不作声。
“我……”我忍着喉咙间的刺痛,咽了口血味,“我怎么了?”
其实不问我也知道,这种病不发则已,一发就不受控制,我恐怕是看见了温予的幻影,从阳台上摔了下来,没死也是万幸。夏岚还是不说话,我睁了眼去看她的表情,却见她眼眶已经红了。
我本来想笑她,脑中却忽然嗡鸣一声,整个人都被定住了。诡异的不祥的预感蛇一样缠涌而上,我盯着夏岚的嘴唇,身子开始慢慢地抖了起来。
“……怎么了?”
我又问了一遍,却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夏岚在病床边蹲下身,紧紧握住了我发颤的手。
“阿云,你不要太难过。”夏岚低着声,用她在幼儿园哄孩子的语气哄我,“你想不开,叔叔、阿姨,还有我,都会难过的。”
我瞪着她,像在看什么外星人。
“我知道……知道你爱她。”夏岚已开始哽咽。我想要抽出手,想要挡住耳朵,可是我动不了。我全身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尖声大叫,阻止她说下去,阻止我听下去。我怕得要死,冷汗湿了全身,哪怕是小时候掉进水里差点淹死那次,都没有这么害怕过。
“如果她还活着,知道你变成这样,她……阿云!”
我在努力地听,一个字一个字地咽下去,想要消化,但身体还是先一步叛变了意识。我毫无预兆地咳出血来,溅在了夏岚身上。
“她在哪儿,”我边咳边反攥住夏岚的手,不知何时眼泪已经下来了,而我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何而哭,“她在哪儿?我看见她了,就在我家楼下,她去哪儿了?”
夏岚双眼红肿,眸中说不上是惊吓还是怜悯。她的嘴唇翕动,字句清晰:“阿云,温予已经死了。”
“是车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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