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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朝夕不往,人曰昏黄。
土砖草檐下挂着两盏褪色的红纸灯笼,一来一去晃着光,这头亮来那边黑。
窗牖窄小,屋子建起时留了一个四方缺口,月影流进来,这是老妇人为数不多得以换新衣的时候,温凉的水荡漾在泛黄泥的木盆里,老妇人耷拉着身体,任凭两个儿子摆弄擦拭身体,老妇人眼已眊昏,神志清楚,到底说不出话来,心头明了,天亮就该走了。
“找着没有?”
“没有,谁知藏到哪里去了。”
丁一心内郁躁,恨怪着老妇人到死都不肯将东西拿出来,干涩涩的拉着音腔哄他老娘,“娘,你放哪了告诉我,你死了也带不走,不如拿出来,日后子孙也好日日给你烧高香啊娘。”
丁一掂抬着手里的老人,手里的份量本就不重,这么着掂抬了两下,老妇人的存着一口气也给掂抬跑了,两眼一闭管不得这许多了。
死了死了,万寂不归宁,耳畔造孽声。
丁七抬手往他娘鼻子下探,“死了。”
丁一放下他娘的身子。
一人顾西屋,一人寻东屋,年岁久远的土房子里好似藏不尽的金银财宝让两兄弟翻寻,入冬的时节滚出一身汗来。
天凉了,老娘也凉了。
老妇人给自己准备的半灰的黑夹袄,两兄弟扳着手给老妇人套上了,屋子西边预备着西去后的棺,一应垫褥老妇人已然准备齐当。
屋里八仙桌上摆上的两支蜡烛,忽的晃了晃神,豺狼眼里生蛆,生来十二子落的零星。
丁一如今眼睛浑浊,枯草秋叶一般的头发没几根落在头上,年过半百了,一生做木头活,佝偻的脊背怎么都伸不直了。
老妇人昨夜到底撑着眼皮瞄秤了这亲儿子许久。
人死大抵都有这么一遭走马观花。
旧时,女孩们都出嫁早,老妇人十五六就自个上了丁家门为妻,丁家祖上因祸逃难到了村里,丁家上人勤谨耕耘,开垦荒田,打猎养禽积攒下一些家业。
丁太爷有一子一孙,子为丁奉新,孙为丁照,丁太爷这独孙十五六的年岁就在相看姻缘,可惜村里适龄的女娃或有了人家或嫁作人妇总不见合适的,收了钱的媒人无奈出走,这样的车马不通十里八乡也都传得山坳村有户丁姓人家求亲的事,尽管这么着婚事还是拖到了丁照三十岁。
渔村远离山坳村,背靠江流,村民靠打渔为生,村里有户人家得了一个女娃,两岁上父母江里打渔遇着水旋双双溺亡,尸体都未能寻到,从此便跟着祖父母生活,又几载,姑娘大伯家生的兄弟一场热病丢了性命,一家子伤心意未收,姑娘小叔与人口角遭人用杖击头而亡,祖父祖母早已心力交瘁,哀子思孙得了一场大病也去了,几年内家中丧亡大半人口,村内早已起了流言蜚语。
流年不利,稍近岸边都打不着鱼,只能往江河远处去,姑娘大伯夫妻二人远去打渔再未归来,姑娘更添了凶名在外,刑克一族,村里人时时避讳姑娘无人敢娶,好生事的村人视其如虎如狼常以此编排,姑娘耳边时时便是恶语诅咒,如今她亲人具无,可到底贪恋世俗温暖。
丁家求妻的事传的远,只是山坳村与渔村相隔甚远,两村之间无人有亲,故而渔村无人愿嫁,姑娘脱去白衣,锁上院门,只带了一个包袱独自寻往了丁家。
冬,风雪满人怀,姑娘脚程慢,行人具无,漫漫长路姑娘只望求仁得所。
行至山坳村再问村人丁家的所在,姑娘就这么的到了丁家。
彼时丁家人都在家中作陪,丁太爷将去不去,闲时丁家人便都于家中静候,以免报丧不及,亡魂不安。
丁奉新家的正倒夜香,往院门口处瞧见半截门户高,身披旧裳隐约可见得旧时是鲜亮的颜色,丁奉新家的凝目,心中疑惑便问道:“你找什么人?”
姑娘却问:“是丁家吗?”
丁奉新家的心内警惕,自她嫁入丁家,从不见有亲戚来访,村里人大家伙都熟识,这人不曾见过,丁奉新家的便答:“这里是丁家,可有什么事?”
姑娘说明来意,丁家若能相中便自留下来,不等丁奉新家的作何反应,屋内瘫在床上的丁太爷听闻动静却绷起一身虚劲,手也抬起摆动着,嘴里哼歪着不知舌头滚着要说什么话,丁奉新父子忙上前去扶住丁太爷的身子,丁太爷又指着门外,土墙不厚并不隔耳。
丁奉新高声请人进屋,姑娘踏进屋内,屋内倒暖和,丁太爷靠在儿子怀里,看这姑娘倒得体。
丁奉新问:“你多大了,家中可有什么人在?”
姑娘老实答了:“今年满十六,家中无有人口。”
想来是没了依靠,也不知能投靠谁去,不如为自己找个好夫家,丁奉新为姑娘想好了由头。
丁太爷盯着姑娘,进气多出气少,丁奉新拉着丁照和姑娘一齐到床头,“爹,照儿有媳妇了,爹您可安心罢。”
丁太爷使了大劲,吐出来一个“好”,魂归了西天。
丁奉新顿匍于床边,丁奉新家的吊着眼帘,丁太爷离去倒省了她不少心,伸手拉着姑娘与丁照跪倒在床边,俯身时嘴角捏着一个平直的弧度,“给老爷子磕头,也算你做孙媳的一份心了。”
这便算礼成了,新妇入家第一件事便是帮着婆母料理丧仪,十街不同音,姑娘不大说话,不过给婆母打打下手罢了。
丁太爷停丧在堂屋,村人皆来道恼,“家丧喜事并举,也算得是老太爷的福气啰。”夜里守仪,与丁家相熟的大夫陪在此处闲话。
丁奉新张嘴,“嗯”了声,还未从丧父的情绪里走出来。
过一日,村中人帮忙抬着棺木去往后山,棺木简薄,丁太爷在时请村中木匠打造,这辈子只有一儿一孙,实在是老太爷一生的憾事,棺木板子虽打的薄,凑一块做成的四方笼却宽敞,丁太爷是极满意的,丁太爷睡在里头余下许多空子,丁奉新家的往里铺了不少干谷稻子,来世里必能宽屋厚檐旺家宅兴人丁。
丧仪过,丁照得母亲教诲,头等大事便是生儿育女,祖父遗愿一刻也不得忘怀,姑娘感念丁家不往她克亲这上面想,丁照要如何便都依丁照。
比邻两间屋子,一为主二为偏,丁奉新夫妇同卧于床头,耳间不断的呼噜声,丁奉新家的明泛困意之间,突然生出一悟,从前老太爷就这么听着,叶落叶飘零,两叶纠缠,夜间蝉鸟鸣。
等啊等啊等啊,日头短了日子又长了,家禽倒多了两只,下的蛋每日也能捡两个,丁照家的肚子却一直没有动静。
“照儿媳妇去把那不会下蛋的鸡给宰了,今儿添菜,讨来年一个好彩头,”丁奉新家的盯着她儿媳,当初盼儿媳入门,如今盼孙儿入怀,丁照家的手脚麻利,母鸡双翅扑腾一手拿住,一刀抹脖子,血气尽断,万羽归田。
丁奉新入坐,这鸡端了上来,“咋杀鸡了?”
“不会下蛋的鸡,杀了吃。”丁奉新家的撕了腿放到丁照碗里,丁奉新倒不忘叮嘱儿子,“照儿你成亲时候不短,该是时候添丁,家里着实的冷清啊。”
丁照应声点头吃着大鸡腿,丁照家的默默吃着饭,她又何尝不急,入门一年了还未添喜,只得在家事农活上多用些心力。
丁照这厮,丁家独苗,自生下来没吃过苦,读书人的苦不吃,耕地人的劳苦他也不下功夫,丁太爷曾想祖上到底是富贵读书人家,虽沦落至此,终究不甘。
旧时,家祖光耀,藏书何止千百,兵祸所累弃书从农,丁老太爷颇识得书,丁奉新差些,丁照就更差,丁太爷拿着竹枝在沙土上教了丁照不知多少日夜,丁照看蚂蚁搬吃食,盯着飞鸟盘旋,入定思眠,丁太爷打不舍得打,骂不敢狠心骂,丁照学不来,丁太爷终究不能太过逼迫,许是有别的机缘,心一横让儿媳给装了一竹篓的吃食与积攒下的些许铜板交给丁照让他出去闯一番天地,丁奉新夫妇自然不舍,拗不过丁太爷,只得眼见着丁照背着半人高的竹篓出村。
“你是死的?还不跟去,待他出息一并回来。”丁太爷自是舍不得独孙吃苦,抬手照着丁奉新头上一拍,老人家手劲倒是不大,丁奉新苦巴巴的跟着他那宝贝儿子后面,远远的坠着,丁照一背篓的吃食沉的不像话,丁奉新倒一身轻松,嘀咕起自家父亲,心偏的没边了。
丁奉新极尽责任的跟在丁照后面,捡他吃剩的面饼,拾他嚼不动的肉干,丁太爷原想着丁照应当是循着大路进州城,若能觅得伯乐识得丁照一身灵气,于丁家也是一番恩遇。
丁奉新已然顾不得什么父子情义,“呸”的一声唾他爹说的出息。丁照小儿背负竹篓,一路吃一路丢,初时丁奉新想来自家儿子平素不见什么大主意,出了门到底不一样竟有这般破釜沉舟的气魄,早些丢净了吃食锻炼自身的意志,这些吃食不知养活了这一路多少活物。
丁奉新才跟了五日,丁照的竹篓已然见空,倒都不曾饿着肚子,丁照绕着山脚走了个囫囵,步子迈的多路却没走多远,丁照卸下竹篓靠着老树,山中月光幽幽,昏昏欲睡,掏出打火石两厢撞击来去几十个回合点了杂草树木取暖,他睡于极上风的土丘之上,背靠两人合抱不住的大树,睡的极熟。
一阵浓烟呛醒丁奉新,睁眼漫天的火光汹涌要将人吃下,他看向丁照走过的方向心内一沉,顾不得这许多,埋首冲进火光之中,山野曼曼似他这般舍身救儿的父亲大抵也不多见,火星撩破丁奉新的衣裳,见到丁照时,丁奉新端的是烟封肉干满脸熏的黢黑,胡须亦弹卷成一团,一手拎起丁照的耳朵,丁照醒来就见他老父犹如阎罗,身畔冒着黑烟竟还有红光伴相,顿呼:“爹,爹您死了不成,何必托梦,儿这就归家。”
丁奉新左手抬了头,终归没有对丁照来上一巴掌,两父子回村路上,村民尽皆提盆抬桶去灭山火,众人只当作是天火不曾往人祸上想,这火天黑灭到天亮又至黄昏才灭,丁照跪在丁太爷屋子门口,丁太爷瞅见丁照软着身子跪着,前日儿子提溜着孙子耳朵灰溜溜的回来,这般所做作为,丁太爷终究顶不住生出一口郁血却又被迫咽下,罢了,命耳。
丁太爷与丁奉新深知丁照不得出息了,新的期盼又日久成空,丁奉新甚至请来村内大夫来给儿媳看诊,丁照也未落下,一二年间都未得到喜询,丁奉新与妻子态度愈发冷淡,甚至为儿子休妻另娶也在筹谋,只是不得好的人选。
丁照家的早早的将家中的水缸打满,自进门先时丁家父母多有厚待,如今也怨不得他们,丁照家的不愿做孤魂野鬼,成家不易,她是极珍惜的,打完水便要去准备早饭,一阵天旋地转,水瓢连带至地上发出声响。
“作死啊。”丁奉新家的走来,却见丁照家的昏倒在地,请来村中郎中诊脉,直与丁家道喜,原来儿媳已有四个月身孕,劳累至此才发晕示警。
一时屋内仿若大放异彩,满堂喜气,丁家人皆面露喜色,丁奉新当即便要告知先祖,“总算…总算有后了。”
至秋日,丰收,瓜熟蒂落,丁奉新家的亲自接生出了大孙子,满村皆来道喜,孙子的名一直定不下来,丁奉新思来想去总不称意,琢磨来琢磨去,心内烦躁,再瞧丁照那副当爹不像爹的样子,“三十好几的人了,如今有了子嗣还不思进取,整日躲懒,你是如何?马猴翻绳露大腚的东西,通没有你这般不讲脸的,家里地里你能行哪一番事业?”
丁照耷着脑袋任凭他爹骂,不抬头也不做声,丁奉新家的听不过去过来扯了丁奉新的袖子,“孙子才吃了睡,你声音小些罢。”丁奉新才作罢。
照着丁照屁股蛋子踹了一下,“给你儿子取名,你有什么想头?”
丁照略一思来,“丁一。”
丁奉新作势要打,丁照抬手欲挡,嘴里飞快,“一二三四五六七,子子孙孙无穷尽。”
丁照躲过一劫,丁奉新坐下饮了一口水,心内思索,无穷尽,无穷尽好哇,丁家子孙单薄,贱名好养活的俗语也是老教方了。
定下孙子的姓名为丁一,丁奉新算能睡个好觉了。
待到丁一牙牙学语,丁奉新遍四处寻教书先生,这世道倒下一个锄头能砸到农夫的脚,识字的先生少见,村里只有一位郎中,认得些药书上的字,恐将丁一带偏,拜师的事虽急倒不是十万火急,丁奉新稍识得几个字,祖传的,丁奉新拿着竹枝一字一字的交给丁一,丁一不似丁照,丁奉新教下一字,丁一便能记住,丁奉新让丁一骑在脖子上,在村中逢人便夸丁一聪慧。
“天玄玄,地攸攸,苍苍人茫在野中。随天时,顺地利,存谷满仓食满斛。”丁一骑他爷脖子上,稚声朗朗的背着。
“好孙儿,好孙儿。”丁奉新志得意满,寒天酷暑的劳作也不觉苦,丁奉新所学不过尔尔,照他看来丁一聪慧已越乎常人。
即过两载,丁照媳妇生下丁二,至如今丁奉新才算认定丁一的名字取的好也大气。丁照也算有些用处。
丁奉新自带大丁一,六载过。终寻得一位年过五旬的老书生,家学深厚,是从名师后在家在家自学,提笔写下的字已有半个屋子深厚,虽未得引荐得当世功名却自视甚高,自觉是怀才不遇,襟抱难开,丁奉新实在诚心,两条腿老天拔地的走去三十里外的书生府上,当真与平常人家不同,离府门十米便能闻见书香气。
“您又来了,这都第五趟了,书生老爷还不肯答应收您家的孙儿为徒?”村子来来去去皆是老人,丁奉新近两年里来了前后三四趟,村子里的人倒从未见过这般诚心求学的老人家,喜说话的上前打听才知原是为自家孙儿求师,丁奉新口中的丁一是绝顶的聪慧,如能得书生教导必然能别有一番际遇,难怪每次或前胸抱着米面,后背背着腌肉或怀中揣着银钱,从不空手。
书生正名士风流,衣衫半去墨染胡须,纸上跃然风骨极佳的好字,丁奉新看来。
书生老爷半眯着眼睛,“喔,你又来了。”
丁奉新放下抱负的东西,拜道,“为不器孙儿前来,若先生能为我孙儿师,我家虽不能以五畜为束脩,却愿意以倾家之力供养先生,待孙儿得了造化必然不敢忘记先生恩情。”
书生老爷捻捻胡须,“你倒诚心。”书生老爷暗自思索如今靠祖产田亩租续也只买得薄纸三刀,况乎笔墨,如今有人愿意供奉且如此心诚,不过一个小儿教了也便教了,便问:“多大了?可开蒙?”
丁奉新觉出书生老爷将欲松口忙答道:“已是七岁,未得开蒙,自教了几个字,我这孙儿极聪慧,记性好,教什么都不费劲。”
书生老爷抬眼看了看丁奉新,“你竟识字。”
丁奉新羞愧道:“家道中落,勉强学得几个字。”
“难怪你有这般见识,罢,我收下你那聪慧的孙儿,不过须得他住在这里,往日非死父母不得家去。”
“是是是,这是自然,进学重要,一切所需我家必都备齐。”
书生老爷点了点头,“明年七月再来罢,孩子大了才听的懂书。”
丁奉新原想早些送丁一来进学,贸然开口怕得罪书生老爷,再者自己夸下海口,供养书生老爷说的容易,丁家非是富户,多少年积攒了些粮食,这两年往书生老爷这里送了不少,将来丁一进学的笔墨纸砚,丁奉新抹了把额间的汗,咬咬牙只看丁一出息罢,明年七月,还有大半载,多些出力再挣出两分家私来。
“是是,明年七月头上我便带孙儿过来正式拜您为师。”丁奉新不敢多停留惹人嫌烦,出得书生府上,便有闲人来问:“书生老爷答应了没有?”
丁奉新挺着后背,“听得我家孙儿聪慧,已经答应收我家孙儿为徒了。”
丁奉新浑然生出一股劲,两腿摆动极快回到家中,这般远的路他是舍不得孙儿吃苦,更是怕孙儿瞧见自己哀哀求人的模样,故每每来时都将丁一留在家中。
归家果见丁一捧着油灯在门前等着自己回家,使了力气抱起大孙子,“明年七月你可就是小书生啰。”
丁一听闻自是喜不自胜,自小丁奉新便告诉他读书是不得了的大事。
半载里,寒月丁奉新便上山置陷阱待蠢物自投罗网,又将家中圈养的鸡大半杀了烟熏藏在地窖,春起便翻地农种,一日不得闲至六月,屋前的桃树盛满了鲜红的桃子,水嫩。丁一与丁二站在桃树底下吃,来年这树下吃桃的当又多一个小娃。丁奉新瞧来这幅景象实在可乐,高呼:“娃们,吃多少些了。”看地上的桃核没少吃,丁一拿着大桃,“爷吃。”
丁奉新接过却没吃,“留与你师父吃。”
丁一早记得读书的事,“爷,啥时候去啊?”
“哈哈哈,待黍米收却便带你去进学,你可要好生读书。”丁奉新肚子里的几点子存货早已倾囊交予了丁一,学来学去早没有了意思,丁一缠着问丁奉新进学的地方啥样,师父什么样,丁奉新教他听话。
“不能回家了吗?”小娃巴巴的看着自个,丁奉新侧过眼帘,“学书不要念家。”丁一说:“是。”
丁奉新抱着孙子沉吟了半刻,“爷会去看你,若不好好读书小心一顿好打。”
丁一倒不怕打,长这般大丁奉新一直待他如珠如宝,生怕磕了碰了。
天色不早,一家子分睡三房,丁一独自一个小房,丁奉新专砌来给丁一读书使的,却不想去进学后就用不上了,笔墨纸砚丁奉新淘换不到顶好的,却也费心去府城淘换来一套适用的,稚儿开蒙也足见用心,丁一还不敢在纸上着墨,床边地上的土未夯实,拿着竹枝能划拉出字迹来。
起个大早,丁奉新同老妻一同往田里收黍米,日晒脊背收来满斗粮,丁奉新家的递水来,“他爷歇歇吧。”丁奉新抬直了腰接过水,不想满头红日,张嘴想叫老妻看看新鲜,身子却直挺挺的向后倒去。
丁奉新家的伸扶不及反被带倒,丁奉新四肢僵直,眼中血红,张口无声,两眼发直,老妻见此身子软了大半,这样怕是不好,一时哭腔频出,“快来人啊,快来人呐,救人啊,他爷他爷你可要好哇。”不停的搡顿着丁奉新的身子,田间劳作的村人赶忙丢下活赶来帮忙七手八脚抬着丁奉新归家,颇有见地的村人忙道:“快去请郎中。”
待到村人拉着郎中到时,丁奉新只剩一缕游魂,郎中把脉后便摇头道:“劳费至心神俱损,身是千斤重担,药石罔效,可叹我学道不精不能救他。”郎中原就是村内的祖传的医学,与丁家熟识,诊费未收便起身走了。
丁奉新家的顿时捶胸大哭,丁奉新不得动弹,丁一挤到床前跪着,直哭着喊:“爷,爷,我乖着呢,送我读书去啊,爷你别死啊。”
丁奉新抬起千斤重的头手覆于丁一头顶,“读…进学,都是你的…咦…嘘。”登时凡尘了去,万般无奈皆休谈。
丁奉新家的啼嚎:“他爷他爷你可还有话啊,你走的倒快,你倒不害人,可叫…可叫我依仗谁去。”堂中众人皆劝慰,丁照抹了泪点也拉着丁氏,“娘,有我罢。”丁氏握着空拳照着丁照后背锤打了两下,“你可撑起门户吧。”
丁奉新的后事村中人皆来帮忙,丁照开了地窖取出,按照村里旧例,吹拉弹唱一一请来,丁氏神不思属守在奠前,孙子们跪在堂下,天色渐暗,丁照家的与村内帮忙的村妇备好饭食,地窖开开合合不知几次,满村皆来道恼,丁奉新的丧仪未落得下乘。
待棺木落土,丁照取了黄纸烧与墓前,丁一哭得伤心,丁氏拉在怀里只当依靠。
诸事毕,已过七月。
“爹,爷说送我进学。”丁照歪在竹椅里身子一动不动,抬手拍了拍丁一的头,“你带丁二玩去,那事你爹办不到,你爷走了这事你就忘了。忘了吧。”
丁一站在竹椅边不肯走,丁照伸手便推丁一边去,“去去去,玩去。”
丁一略感伤怀回房抚弄丁奉新为他准备的笔墨,“爷…”直淌眼泪,左右瞧不见丁奉新为他准备的纸张,厚厚的一沓纸丁奉新前后背着猎来的山鸡野兔跑了三趟府城才辛苦换来。
丁一杵到他爹面前,满含热泪声音不稳道:“爷,留给我的纸呢?”
丁照抬眼看他,“什么纸?”
丁一声音也越发大,“爷留给我读书的纸。”通红着眼睛冲他爹吼。
丁照这时已然动身站了起来,神色口气依旧淡淡的,“烧了。”
丁一伸手推他爹,“那是爷留给我的。”
丁照不耐,抬手照脸将小儿打的趔趄,囫囵转了个圈坐到了地上,“烧给你爷了,你再找他要去。”浑然不管小儿心思走进了屋内。
丁一捂着发烫的脸,收了眼泪直盯着地上土星,低声道:“爷要丁一读书,爷要丁一光耀门楣,爷不要烧了的纸,要丁一习字念书的纸。”
丁一起身后一气跑到山脚丁奉新冢前跪着,抱住木头字碑,似这般就能得到丁奉新的庇护,恍如丁奉新从前让小儿骑在脖子上哄着玩。
天暗,丁氏与丁照家的田间劳作回来,才听丁二断断乎乎说了这动静,一时丁氏出门去寻丁一,丁照家的在家煮饭烧火。
山脚,孤冢一座,点翠苍苍,小儿也苍苍,丁氏还未走近已经蓄满一腔泪水,将已经睡着的丁一从碑旁抱开,丁一醒来便唤丁氏:“奶。”
丁氏要抱着他回家,丁一挣扎着下地,牵着他奶的手,丁氏软着心肠劝慰丁一,“你不要与你爹见怪,他虽混账,却是我生下的孽障,不要理会他,孙儿啊奶对不住你啊。”
“嗯。”丁一自是神情低落。
“孙儿啊,你进学的事,家中负担不起了。”丁氏抹了一把眼泪。
“是。”
“明日起和奶跟你娘下田去吧。”
丁一停下脚步,看着丁氏,“奶,你别哭了,我都答应。”
“好,好孙儿。”
回来家中,丁一脸上紫痕又明显了些,烛火下瞧暗暗发灰,丁照家的抱过儿子,拿着热鸡蛋在小儿脸上滚,丁照吃着饭也觉得没意思,倒没出口责怪丁一跑出去。
丁氏到底心疼孙子,“那是你儿,打这样重,你作死啊,我和你爹何尝动过你一根手指头。”
“再不动手打他了,娘,吃饭罢。”丁照快速扒了两口送进嘴,撇了筷子下桌便去自己屋子里。
丁照家的抱着丁一问:“还疼不疼?”
丁一摇头,丁照家的说:“今夜和娘还有弟弟睡吧。”
“丁一回自个屋睡,丁二和我睡一处,你快生了别折腾了。”丁氏安排妥帖,晚饭实在吃不下,丁一也不肯端碗,一桌子碗筷只动了丁照这方。
丁二拉着他哥,“哥我陪你睡。”
丁氏便让两兄弟洗脚去歇息了。
隔天一大早,丁二还在梦中,丁一起来随丁氏与娘亲去田间干活,从前丁一只在家中认字习字,如今丁氏一点一点的教他,教时令认优种造厚肥,半大的娃子挥着比人高的锹,丁氏暗念,“他爷别怪我。”
丁照家的生下老三,将满三月,丁氏积劳成疾,身子一日不如一日,终日卧床还需饮药,郎中开来草药熬煮却不见效果,郎中也没了法子,“若用人参吊住这气,佐以汤药厚补,过了这气滞之期或许有救。”草药山间易寻,人参难得。
丁照也只得听命准备后事,丁氏也深感自己天命无多,弥留之际,儿孙皆在独独少了丁一,丁氏让人都出屋外,只留下丁照,手心火热抓住丁照的手,“照儿…你日后改了吧。”
丁照直落泪点头。
丁氏从身侧拿出折痕日久的布包交给丁照,“你可立起来罢。”丁氏头发已然花白,跟着丁奉新便劳苦,丁奉新走后丁氏更苦,心内凄惶,儿子不成器,幸而还有孙儿。
“孙儿啊,孙儿莫怪奶啊。”
丁氏去了。
丁照家的抱着丁三牵着丁二到床前跪下。
丁一踏进门内见家人跪倒,心知不好,攥着人参到丁氏床前唤她,“奶,奶…”回天乏术尔。
丁一听郎中言,仔细询问其人参根茎叶貌,何处易长何处易得,独自进山林一宿一日,才寻得半手大的人参,丁一心急,人参根须皆断只想快快归家救命,可叹丁氏无福。
丁氏容身之地紧挨着丁奉新,棺椁不及打造,一卷草席堪堪掩住苦命人,土掩成丘,许多年间并无人问及丁氏姓名,木碑照字上雕来也只三字,丁氏冢。
丁氏走后,丁照家的照管一大家子人,年景也不大好,存粮吃光了家里的口粮也需俭省,丁家几代开垦的田亩,丁照家的带着丁一勉强能种满田亩,儿子们大些的也在田间忙碌,体贴丁照家的辛苦,丁照宁肯空着肚子在阴凉地方躺一日也不肯拿上锄头去挖上一垄土。
丁照媳妇说道过几回,丁照没脸没皮左进右出只当听不见。
赖活着不也是活着。
天不悯农,一身力气费在地里,结果却不如人意,换不来金换不来银,能得一口饱食已是蒙天大幸,庄稼人苦出来的泪也得上贡到田里,丁照家的咬牙撑着,她供不上娃儿读书,如今连田耕人家也做不得了。
丁一杵在她跟前,这孩子不似从前,似乎灵气四散再不谈读书,“儿啊,跟着木匠学门手艺罢,也好或卖或换得些利好活命,咱们不能困死在地里啊。”
丁一哪还有什么想头,什么人得什么命,下九流谁家定的没有人能给丁一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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