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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常
早晨六点十五,天已经大亮。
值班室外,大厦的清洁大爷在黄连木下扬起一地尘烟,刺眼的金色让人抬不起头。
他满头大汗嘴里骂骂咧咧,“吵吵吵,吵死了,一大早就不安生。”
不过是六月中旬,广城已经进入持续高温季节,蝉鸣声响得格外早,急促、高昂,如同催命符一般,惹人心烦。
谁一大早上班心情都不会很好,何况他们还起得比鸡早。
常在心值了一夜的班,正坐在二十平的值班室内等着交班的同事。
发黄的立柜空调在旁边呼呼作响,可惜雷声大雨点小,释放不了多少凉意,幸而女孩也不在乎,比起热,她更怕冷。
室内有四个工位,每个工位除了电脑,还驳接着一台现今很少人使用的固定电话机。
常在心干坐了一夜,只接到零星几个电话,把来电情况详细地记录在文档上,脸上呈现几分放松的神情。
对他们来说,致电者越少就越好。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距离交更时间显然超过了半小时。
意味着她赶不上六点半的公交。
意味着今天的日常将会被打破。
手机的屏幕忽而亮起,闪烁着信息的提示,常在心打开一看,是李见喜在英国发来的照片。
她在灰蒙蒙的背景里单手撑着一把黑色的雨伞,笑靥如花地揽着一位金发碧眼的外国女郎,两人举止亲密,身材高挑得不分伯仲。
附带一则消息:“七月回国找你。”
常在心慢悠悠地敲了一个字:“好”。
吱呀一声,红棕木门终于被推开了,热气涌了进来。
新同事江山姗姗来迟,他后脑勺扎着一小束头发,额间和背后全是汗,却在T恤和休闲裤的外面套着一件长及膝盖的黑色无袖外套。
说不上潮流时尚,周身萦绕着一股古怪的气息。
前几天,洪姐退休前拿着江山的简历和她讨论,说难得又来了一个科班出身的同事,只是今年三十岁了还没正式工作过,让常在心这个新晋小组长多多照顾。
这个岗位工资微薄、日夜颠倒,有人来面试已经很不错了,他们也没资格挑挑选选。
江山来面试时,状态随意,不卑不亢,常在心也在旁边,她听到洪姐就着他的年龄提出了一个常规问题。
“最近有结婚生育的打算吗?”
“没有,相比起结婚生子创造社会价值,我更想顺从自己的意志,我认为让对世界没有留恋的人有活下去的动力和兴趣更有意义。”
答案很标准,理想很宏大,洪姐很满意。
常在心当时觉得这人说话还真酸。
事后,洪姐还打趣她,“我还记得你当年来面试的时候,说得比他还酸。”
常在心有些恍惚,她当年是怎么说来着。
我觉得在深夜里有一个能够倾听你的人,这是一份幸运,我希望把这份幸运传播出去。
回想起来,还真是酸掉大牙,可见她为了通过面试,还真的是什么都敢往外说。
洪姐继续说道,“你们这些读心理学出身的人,是不是目标都比较明确,脑子比别人清醒。”
常在心笑着摇头否认,“目标明确,脑子清醒就不会在这里呆了四年。”
大多人应聘这个职位只是来谋经验,干不了半年就会辞职,流动性非常高,唯独常在心一干干了四年。
洪姐时常为她感到可惜,“你也是的,985的学历干点什么不好,屈就在这暗无天日的角落里,还以为你找份工作过渡,没想到你干得比谁都久,外面大把机会,何苦呢?”
一句句话窜入常在心的耳朵,她微笑着点头附和,也不争论。
她模样长得乖巧,洪姐也不忍心再说,最后感叹了一句,“人生呀,往往是求上而得中,求中而得下,求下而不得,哪有人像你一样不争不抢的。”
四年,在拥有无限可能的青年岁月里,她已经在毫无前途的岗位上盯着电话坐了一千多个日夜。
回过神来,江山神情淡定地向她问了好,解释自己对路况不熟,所以迟了。
这个从未沾染过班味的人显得真年轻,眼角连一条皱纹都没有,白净、细腻的皮肤,根本看不出是一个三十岁的人。
常在心把他划进了同龄人的范畴,心里盘算着对方应该也不会呆得太久,语气也变得公事公办,免得刚熟没几天,人就跑了。
“没事,理解的,手机不要开静音,下次可以提前给我发一个信息,另外洪姐应该都和你交代清楚了,如果还有什么事不了解的话,什么时候都可以给我打电话,不要怕麻烦。”
语气干脆,声音利索,江山即便听得一愣一愣,也听得出其中的重点。
他们这一行,及时响应是重中之重,手机二十四小时都是不能静音的。
江山赶忙掏出手机查看,才发现对方给自己打了好几通电话。
常在心交代完事情,关机、拎包,一气呵成地站了起来,挎着她的帆布包径直地走出了值班室。
他们所在的值班室处于这栋大厦的正一楼,距离正门最远的西角,也是最偏僻的一角,平时根本无人造访,正如他们的职能一样,无人注意但存在。
六点四十五,常在心在路边的早餐档买了一杯豆浆和两个红豆包,惯性走到江边公园的石板凳上坐了下来,江边的晨风吹来,散走了一丝热气。
顺着江边,三三两两的老年人在晨运,走走停停,身边掠过了一位慢跑的年轻男人。
“现在年轻人都喜欢去健身房,真难得见到一个来公园跑步的小伙子。”
“难得什么,他都在这里跑了两年了,就你不知道,让你多些下来运动就是不肯,懒得你。”
一对老夫妇操着本地口音拌着嘴,相互搀扶着慢慢散步。
听到背后讨论声的常在心目光一闪,神情疑惑地转过头,看到那个在江边远去的身影。
他居然还在?
无端地,她感觉自己的心情好了起来。
常在心极其讨厌自己的日常被打破。
六点交接下班。
六点十五吃早餐。
六点三十上公交。
她的每一个行为都有规定的节点,如果固定的日常被打破,她一整天的心情就会被影响。
这些刻板行为并非出自病理性的原因,而是因为她喜欢一成不变的生活所带来的安心和熟悉。
她只是讨厌变化.....
一周有三个早晨,常在心都会在江边坐着等公交车,而在等待的景色里总会出现一个挺拔、健壮的男人在慢跑。
双腿交替地迈动,肌肉线条流畅有力,每一下踏步都从容不迫,专心于自己的节奏,是一幕赏心悦目的风景。
这个不变的场景仍出现在今天,些许都好,抚慰了常在心的烦躁。
她就像一个局外人,观察着对方不紧不慢地完成自己的里程,计算着他慢跑一圈需要多少时间,什么时候会折返路过她。
这种感觉很微妙,有一种猎奇的窥探感。
她又不是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只要不被发现,谁管她干了啥?
常在心默默地在心中为自己变态的行为开脱。
七点,32线公交车如约而至,常在心上了车,透过车窗发现那个男人还在跑步,眼睛直视前方,严谨地完成自己的目标。
窗外的景色一直在变动,相隔着路边的绿植,二人同行了一小段距离,直到公交车转弯,她才收回视线。
通常,六点半的时候,他已经走了,常在心也走了。
看来,大家今天都位于日常之外。
公交从柏油路驶到一处被水马围着的路段,晃晃悠悠地在路边的牌坊停了车,尚未走近就能听到街市喇叭叫卖的吵闹声。
常在心穿过阴暗的小巷,小心翼翼地躲过楼上空调的水滴,爬上七楼回到了自己的小家,家里简约得只有床和零星几件小家具。
稀少的阳光穿过层层高楼照了进来,在地板上形成了一个晕开的光圈,小小的空间亮堂了起来。
常在心并不需要更多,她只需要这簇阳光。
洗完澡,常在心耷拉着眼皮,明明一副困顿的样子,还坚持坐在地毯上打开电脑处理公众号的后台信息。
从大二开始,她一直运营着个人公众号,不咸不淡地分享工作经历及行业相关的一些信息,在圈内算不上有名气,但之前赶上了公众号的红利爆发期,也积累了不少粉丝。
最新的推文浏览量堪堪过万,下方有条留言的点赞量最多,给常在心出了一个主意。
@YU:如今短视频是趋势所在,不妨试下同步发展。
——对呀,公众号已经不吃香,现在哪有人静下心来看推文。
——认同,这个公众号陪了我六七年,不想让它成为时代的眼泪。
......
可是,常在心还是不想有任何改变,就这样也挺好,她也感知到了大家的心意,所以避重就轻地回复评论。
@在心:“谢谢大家,我会考虑一下。”
熬了一晚通宵的常在心终于躺在了床上,睡前调了闹钟,提醒自己傍晚与洪姐有约。
洪姐不到五十岁就提前退休,与丈夫合力用积蓄开了一家洗车店,叫做星星洗车店。
名字虽然不够大气,但恰如其分,因为这家洗车店是洪姐给儿子开的店。
肖宇宙六岁被确认了自闭症,是所谓“来自星星的孩子”,从小一直进行干预,今年满二十了,洪姐掏空家底开洗车店的初衷也是为了教导孩子拥有一门求生的技能。
为人父母者则为之计深远,在洪姐夫妇身上深刻地印证了这句话,她拜托常在心写一篇推文在公众号上宣传推广。
这四年洪姐对她多有照顾,常在心自然欣然应允。
小宙乖巧懂事,尤其喜欢数字,上次与洪姐在火锅店吃散伙饭,他也在场,结账的时候,宇宙盯着服务员算数的计算器一动不动。
如果小宙不说话,别人看不出他是一个自闭症患者,但是小宙的眼神过于执着,盯得服务员心里有些发毛,也不好意思黑脸赶客,只能在旁边尬笑。
气氛一时怪异,洪姐威逼利诱哄着宇宙,说回家和他玩数字游戏,可小宙就是听不进去。
待常在心看出端倪,保证下次见面会给他送一个计算器,这才把宇宙劝动。
一觉睡饱的常在心起床伸了个懒腰,就瞧见了床尾衣柜里的蓝白色束腰裙子,在一众饱和色度低的衣物中相当显眼。
这件裙子还是李见喜从英国寄过来的礼物,闲置了小半年,这个夏天都没穿过。
秉着不能浪费的原则,常在心出门前还是穿上了这件小裙子,风格一反常态的死气沉沉,手里还拿着一件包装精美的礼物,整个人有了色彩。
一路上,常在心都在期待小宙看到礼物时开心的模样。
没想到,她刚走到洗车店的门口,就听到了肖宇宙的尖叫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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