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痴妄
中秋夜,浓云吞月。
信阳侯府的澹明院内,宋清徵独对妆镜,昏黄镜面里,映出她深锁的眉。
泪水毫无征兆地从脸上滑落,砸进玉色中衣里,激得她簌簌一颤。
一件披风缓缓覆上她的肩头:“夜深露重,夫人仔细身子。”
芙云语声低柔,似怕惊扰了这一室寂寥。
感受到添来的暖意,宋清徵依言拢紧脖领,目光则越过身边人飘向那扇半掩着的支摘窗。
茜纱上灯影浮动,晚风潜入,案头未镇实的纸页窃窃抖着——像极了两个时辰前,夫君卢音央求她时,那不住轻颤的眼睫。
“蔚妹妹孤苦无依,我岂能眼睁睁看她充入教坊、或随流犯发配瘴疠之地?阿泠,念在你我夫妻八载的情分,就允她进门罢!”
他是这样说的。
八年无所出,这便是她的原罪,也成了他拿捏她最顺手的由头。
三年前,婆母便以此为由,以‘通房’之名,为他纳了一房颜色鲜妍的‘侍妾’。
如今故技重施,不过是借着王家获罪,寻了个现成的借口!
卢音还说,他自幼多得舅翁护持,如今王家落难,他岂能不做些什么,以全“知恩图报”?
论亲疏,她宋家,又如何比得过他血脉相连的王家?
那“四十无子方可纳妾”的卢氏祖训,此刻正好成全他演这一出情深义重、又迫不得已的戏码。
可这信阳侯府,何时真正容她做过主?
婆母将他推出来作态,他顺水推舟,唯有她,成了那个不合时宜、碍人好事的绊脚石。
思及此,她咽下喉间翻涌的哽塞,那哽像一块长了霉斑的硬烧饼,不断往心底噎进,硌出一腔要命的症结。
就这样怔望了许久,她终是起身,行至窗前,将案上那盏琉璃灯点燃。
外间值守的舒月听见动静,忙探进半张担忧的脸:“夫人,可要奴婢进来伺候?”
“进来罢。”宋清徵抹平心绪,垂着头将一张素笺铺开。
无须多言,舒月上前便开始研墨,芙云则将余下的灯盏逐一添明。
“什么时辰了?世子可曾回来?”她提起笔。
“回夫人,已过子时三刻了,世子爷还未归……侯爷那边也遣人来问过一回,奴婢据实回了。”舒月声音讷讷,面上带着小心。
笔尖在纸上微微一顿,留下了一点墨痕。
这个时辰,各处早已宵禁。如今这奉京城中人人自危,说起来,全赖西北那场战事惨败。
日前,她在福安长公主府,曾听得一桩秘闻——几位年长的夫人谈及已故的先皇后时,无不唏嘘,竟说若废太子尚在人世,凭其承继生母的“奉京第一美人”之貌,倘与南契结盟联姻,或可借其万人铁骑,解西北危局。
对于这等将国运系于裙带的荒谬之谈,宋清徵向来嗤之以鼻。
她搁下笔,指尖拂过账册边缘——那上面,记录着府里近来几笔去向不明的大额支取。
两月前,王家舅翁甫升兵部尚书,便在圣上催促进兵时,力荐一位江姓将领。
可太仓早已空虚,在姑姐劝说下,卢音便自掏三千两,向城中豪绅购粮,再抬价卖给太仓署,以此解了舅翁的燃眉之急。
谁知千百石粮食刚供给军中,西北战局便一败涂地。
朝议哗然,舅翁因此下狱。而那未收回的粮款,也因战事失利,不了了之。
未几,那姓江的将领竟叛投敌营,更引六万敌军回师反扑,致使边城失守,奉京门户洞开!
至此,舅翁再无生理,明日就要问斩。
卢音为此奔走月余,几乎掏空家底,到头来,却仍要逼她点头,以“纳妾”之名,容留那位王表妹。
她本想着,八年夫妻,总还存有一分香火情。
可他偏执着于“救人”、“纳妾”,浑然不顾她的处境与宋家的立场。
既如此,她也不必再多言。
眼下最要紧的,是让祖父知晓此事,尽快将卢音私下倒卖军粮的痕迹抹去,以免败露时,平白牵连她与宋家。
她将刚写好的信笺装入百蝠纹八宝盒,递给芙云:“明日一早,你将这个送去外院,交予陈管事。门房若问,便说是我赠予侄女的满月礼。务必让他亲手交到我祖父手中。”
随即又转向舒月:“你去二门上,遣个可靠的婆子在大门附近守着。若见世子归府,即刻请他过来,就说我有要事相商。”
舒月应声而去。
夜风渐起,穿过回廊,带来沁人凉意。
烛火轻轻跳动着,宋清徵虽面色平静地翻阅着账本,目光却时不时飘向门外。
等了又等,手中的账页翻了又翻,她终是坐不住,起身支开正对回廊的窗——
子时已过,舒月终于踩着冷风进来,面上惶惶:“夫人,世子爷归府了,只是……”
她嘴唇翕动着,似有难言之隐。
宋清徵眼中一紧:“只是什么?”
舒月猛地低下头,扬出一句哭音:“世子爷……他把那位也一并带回来了!一进门就直奔上院……”
宋清徵倒吸一口凉气,霍然望向门外——他真是疯了!不要命了!
刚穿好外衣,却听帘栊一响,卢音已带着一身夜露大步进来。
他身形挺拔,面容俊美,即便此刻衣袍沾尘、发冠微斜,那份世家子弟的风流姿态也依旧不减。
见她穿戴齐整,灯下等候,他略显诧异:“这么晚了,怎么还没歇下?”
宋清徵直视他,话里听不出情绪:“听说世子将人接回府了?”
“你已知道了?”卢音似松了口气,随手脱下外袍擦脸,“并未让她住内院,只是见了父亲……父亲已然应允暂且安置……”
他擦完脸,目光转向她,努力带上几分恳切,伸手向她握来。
两个丫鬟屏息垂目,悄步退下,顺手掩紧了房门。
室内只余他们夫妻二人。烛光窸窣抖着。
垂头看向卢音这双手,她已忘了上一回对此心怀憧憬时,是什么时候。
如今,这双手已携染上另一名女子的脂粉气。
这气味让胃里泛起一阵恶心,直直涌进喉头,让她几乎能尝到胆汁的苦涩。
他的触碰还未落下,她手肘上的汗毛已先一步倒竖。
她不由得屏住呼吸——
八年了,这个男人的每一次靠近,都从最初的期待,变成如今需要用尽全力、才能忍耐的酷刑。
她猛地将手抽回,抬起眼问他:“世子当真以为,我不允纳她,是我不肯容人?”
“阿泠,我立誓,此生唯你为正妻,她断不敢越你分毫!不过是为她寻个安身之所,全了我与舅舅的情分,也为我们子嗣计……”
卢音三指指天,话语流畅得如同演练过无数次。
“我只劝世子一句,”宋清徵冷澈地把话打断,“此事万万不可。王家所犯乃通敌重罪,圣上正在盛怒,此刻侯府任何举动,都可能引火烧身。”
卢音听罢这一句,顷刻拉长了脸,语气也带出几分不快:“说来说去,你终是介意她入门!还是旁人说得好,你素来心冷性硬,只顾明哲保身。既是不介意我纳妾,又何必扯上王家的罪!”
“我心硬?”她架不住笑出声来,“你细想过王家因何获罪么?那姓江的早不叛晚不叛,偏偏在此时叛,他这分明是借王家作局!”
“你一心救王表妹,可曾想过贸然出手会招致何等祸患?世子不怜惜我倒也罢了,侯爷已被气病,婆母正乐见此事闹大,你阿姐更是借此掏空了公中银钱!”
“——说句不中听的,倘若侯爷骤然西去,这侯府的天,怕是要塌了!”
这番话斥得卢音皱紧了眉。他眼神闪烁,面上上已显出厌烦。
宋清徵看着他,心下不禁泛嘲:是了,他如今满心满眼都是他那“蔚妹妹”,哪里还听得进半分逆耳忠言?
“你此话何意?”他忽地拔高声音,开始强硬夺理,“王家是受那姓江的牵累,满京城谁不知舅舅冤枉?若非陆押司肯卖我个脸面,你当我敢带人回来?”
闻听有人行‘方便’,宋清徵心头猛跳:“陆押司?大理寺押官,何以敢冒此风险?”
“自是择良木而栖。”
卢音啜了口凉茶,下巴微扬,带着一丝自得,“莫心疼银钱,实话告诉你,阿泠,江遇那厮,已从西边儿回来了!”
“回来了?”宋清徵骇然,“他应在千里之外的葭州,如何能回?莫非……晋王要动手了?”
卢音点头,神色愉悦,指腹漫不经心地描摹起杯盖上的纹路。
这个消息对于濒死的王家来说,无异于乌云见彩。
“还有一事……”
道罢好消息,卢音这才重提两人的为难,却一改白日卑求姿态:
“她已怀有身孕,是我卢音血脉。我决意不再拖延,下月初一便迎她进门。”
他说完,便揭开杯盖,吹了吹本就不烫的茶水。
宋清徵嘴角极轻地勾了一下,露出近乎悲凉的讥诮——果然如此。
她心底最后一丝夫妻情分,终于连皮带肉地、被撕扯个干净。
卢音的刚愎自负、优柔寡断,在此刻显露无遗。
王家五位表妹、三个幼弟皆身陷囹圄,他奔走多日,偏偏只“救”得出一个珠胎暗结的“蔚妹妹”。
“既如此,”她深吸一口气,眼底已是决绝,“还请世子写下和离书罢。”
纸已铺在案上,她扶着砚台,笔锋蘸饱了浓墨。
卢音目光骤然凝固,摆出一副听错话的架势,嘴里惊异道:“你……你说什么?值此关头,你竟要与我和离?阿泠,你疯了不成!”
“我没疯,再清醒不过。”
宋清徵抬眸,嘴角那抹悲凉的讥诮彻底冷透:“我容不下她,你也舍不下她与她腹中骨肉。既如此,我给她腾位置,岂不正好?全了世子的情深义重,一家团圆。”
“可知如今是什么形势!晋王一旦成事,东宫党羽必遭清洗!宋家与东宫牵连甚深,你此时和离,岂不让岳祖父难堪?!置宋家于何地!”
他疾言厉色、以势压人,笔“啪”地摔落案上,墨汁溅污她素白手背,亦溅上她冷透的心。
“难堪?”宋清徵嗤笑,慢条斯理地擦墨,“晋王成败未定,世子倒先做起从龙功臣的美梦了。你既要攀附王家,借晋王之势,又何必假惺惺顾念我祖父、顾念宋家?”
话未说完,卢音已欺身逼近,攥住她手腕,力道大得骇人。
纸笺被撕作两半,他切齿低吼:“宋清徵,我告诉你,你休要敬酒不吃吃罚酒!这辈子你生是我卢家的人,死是我卢家的鬼!想和离?门儿都没有!”
他眼中翻滚羞恼、狂热、与暴戾,猛然松手、又转身摔门而去!
那道剧响在冷夜里久久不平,似为这八年虚妄,敲下最终的解。
宋清徵踉跄扶案,腕上红痕鲜明。
门外冷风乘虚而入,扑在她瑟缩的肩上。
她垂眸,看地上狼藉纸团,如看自己破碎的过往。
她没有去捡,也没有再落泪,只是觉得那涌进来的穿堂风,终于吹散了她心头最后一点温热。
屋里空荡荡的,只剩下她这具枯身。
这八年,她在这侯府里、像个敬业的樵夫,砍了八年的柴、却烧不暖自己的灶,只落得一身灰槁、满目烟尘。
她终是躲进衾被里,让疲惫漫了开来——安神香的清苦气味缠绕着她,却驱不散卢音不甘的面孔。
那张脸在黑暗中不断放大,将她彻底吞没——
火光冲天!她倏然站在一片空旷原野上,脚下的路不断震动。低头一看,玉色中衣上竟晕开大团浓稠的、暗红的鲜血!
卢音在不远处朝她用力挥手,脸上是抑不住的狂喜,他高声喊道:“江遇回来了!舅舅有救了!”
不待她回应,场景又霍然一变——天街上!一个衙兵骑着快马奔进暗巷,朝着一个醉醺醺的身影禀告:
“大帅,各处城门卫戍已按计划就位。”
那醉鬼抬盅痛饮,酒液顺着下颌流淌:“好!天助我也!”
酒盅坠在地上,他瘫软下去,语不成句:“传令……依计行事……杀……尽杀……”
他每吐一个“杀”字,“杀”就化作冷箭,撕裂空气、朝天街尽头狠狠射去。
吐尽了杀意,他拂衣起身,清辉泻进他红着的眼眶,那目光竟穿透重重火焰,直直向她钉来!
宋清徵猛地惊醒,心脏狂跳,冰湿的冷汗浸透了鬓发与中衣。
她拥被坐起,梦中景象历历在目:卢音的狂喜、衙兵的快马、那醉鬼……尤其是那声声化箭的“杀”字,在她脑中嗡嗡作响。
——这奉京城,怕是要血流成河了!
不待思绪落定,窗边倏然响起“怦怦”的叩打声。
她目光一凛,悄悄趿上软鞋,屏息摸索着向前。
支开一道窗隙,夜风飕飕卷入——那声叩打化作漫天枯叶,凉凉地拍上她的脸颊。
远处,二更梆子敲的悠长,犹如天地落下一句叹息。
而在这片未尽的苍凉中,一阵极轻微却整齐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伴着铁甲摩擦的铿锵,稳稳停在了侯府紧闭的朱漆大门外。
夜,还很长。
而某种比夜色更浓重的危机,已然兵临城下。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