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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迫不及待收走最后一缕光辉时,疲惫的旅人终于抵达了伊登,漫天大雪飞进黑暗的街道,有几个还在外面玩的野孩子向车夫扔雪球,此外已是万籁俱寂。辛克莱·穆特昏昏欲睡,马车驶进一条陌生的小巷,接着拐进另一条,书信中指引的农户的房子就在眼前,低矮老旧,立在冰冷的雪地里,有扇窗子还亮着,在冬夜发出平和的红光。
旅人清醒得很快,她见过雪,但从未见过如此厚重的大雪。
令车夫比利震惊的是,穆特小姐像斯图尔特第一次见到雪那样兴奋地钻了进去。
斯图尔特是一条优秀的雪橇犬,在它展露天赋之前一直在南方的田野奔跑。
说不定这位也天赋异禀,比利为自己荒谬的念头打了个寒战。
而另他震惊的事情并不只是这一桩。
伊登的冬天寒冷而寂静,空气干燥使得能见度很高,但绝不该看见雪地上长出了浅色大衣、长靴、皮手笼和围巾。
高高的枯树上冒出个活生生的人。
一个瘦小身影奋力扒拉在云杉树光秃秃的枝桠简直是绝望,穆特摊开掌心的坚果试图与对方商量:“我给你这些松子,你还我徽章如何?”
这笔交易落在强盗耳朵里明显不太划算,它叼着硕大的徽章,在翅膀上蹭了蹭圆圆的脑袋,豆大的眼睛里是精明。
“你确定那位说鸟语的真是南方来的学者?”比利纳闷地看了眼远处对峙的一人一鸟,解开狗群的挽具,把雪橇拖进仓库——在伊登的冬天,这玩意可比学者那华而不实的座驾利索。
那一辆崭新的双座轻便旅行马车,在它还能在薄薄的飞雪中行走的最后一天抵达了村子,黑发黑眼的异乡人抱着皮箱跳下马车,为脚底新鲜松软的的白色固体欢呼雀跃。
她在伊登的漫长冬天就此开始。
人人问她为何到这苦寒的冰天雪地来,穆特轻描淡写地说着一时兴起,要看连吟游诗人也不知晓的伊登的宝藏——传说中无数幽暗的洞穴,暗隙中不见阳光的瀑布,深裂的冰川,这里的热量、冰霜、流水、林木、天气和风雨如何拜山所赐,消逝百年在它眼里犹如四季,年份宛如钟点。
“如假包换。”且不论远在学院的叔叔信中如何长篇大论,惶恐与敬意地嘱咐千万要照顾好这位,想起昨晚客人在雪地里打滚的模样,农夫的长女艾西斯确认了一半,想起她装满书的沉重行囊,她也毫不怀疑另一半,毕竟像疯子一样是学者的特权。
“小姐,这个冬天会把您的马饿瘦了。”艾西斯一边躬身,一边偷瞄着客人手上的戒指,思索一个不至于冒犯的称呼。
她不穿学院的制式长袍,她没有长长的与阅历相符的胡子,她年轻得像是一无所知。
女人做学问,女人做领主,女人爬树和鸟吵架,这世道真是疯了。比利摇头叹气。
异乡人初来乍到就遭到了原住民的袭击,一只凶神恶煞的乌鸦冲向客人,灵巧地抢走她围巾下露出一角的蛇纹徽章。
虽然穆特侥幸抢回了徽章,但为了灵活牺牲装备的寒霜马上使她从头到脚战栗不止。
比起思考如何快速使身体暖和起来,穆特反而更兴奋发现了物种超乎常理的习性,这无疑是乏味生活里一点鲜活的乐趣。
艾西斯一边拿毛毯把人裹起来,一边劝说打起乌鸦主意的客人:“小姐,小心那只怪鸟偷走你的珠宝。”
但穆特大笑起来:“我倒情愿这孩子能盗取科学的明珠。”
除了第一时间被盯上的银镶绿宝徽章和不离身的戒指,她可没有什么值得被小贼觊觎的珠宝玉石了。
盗贼从良并不是多罕见的事情,经过几天的观察和蹲守,因气温骤降冻僵的小家伙就被不放心的学者捡回了家。
穆特饶有兴味拿着放大镜仔细端详乌鸦的每一根羽毛,企图发现这只鸟儿的突变,但它的生理外观与别的小嘴乌鸦别无二致,色彩既不斑斓,鸣唱也不婉转,身形也不可观,只有一丁点儿大,在粮食匮乏的冬季甚至没有猎人愿意为它浪费一颗子弹。
唯有那嘲弄不屑的眼睛,经常让穆特觉得自己才是那个被驯化的猎物。
譬如它伸一伸脖子,便是要讨水喝,譬如它背部鼓起,穆特就知情识趣地不去它周围打转,以至于屋子真正的主人只能蜷在床的一角看书。
而它最多的动作是歪头注视,摆出一副沉思状,让这里唯一的人类有些被审视的压力。
穆特给小嘴乌鸦取了个名字,一个绝不辱没它智慧的好名字——福金。它违背自然规律,不随大伙向南迁徙,必然是有缘由的,但这缘由若套用人类社会的关系来讨论,是否又有些牵强附会?
比穆特设想的更快,福金的戒备在壁炉和松饼前雪崩,它急于沉湎在安逸的生活中,一点一点把它岩穴里的囤积物搬到小屋里,狂妄地毫不防备跟来的穆特,它聪明地意识到这个人类是安全的,慈善的,在某些方面甚至是柔弱可欺全然退让的。
见识过福金洋洋得意的收藏,穆特才有点醒悟这只乌鸦也许并没有她想的那么聪明,多半是无知莽撞造成的误会。
小嘴乌鸦本是营巢于高大乔木顶端枝杈,而福金的小窝简直惨不忍睹。这明显不是一只经验丰富的成年乌鸦,简陋的岩穴堆满了华而不实的珠宝和干果。甚至连冻僵的惨剧,也是缘由它第一次独自在伊登过冬,还没有学到留守鸟群的过冬技巧。
不过大量的翡翠,碧玺,还是说明了小鸟不俗的品味和洗劫的能力——它偏好高贵的绿色,尤其是穆特的徽章。
穆特原以为是蛇纹的图案引起了小鸟的怒火,但它只像是对这个物件分外喜爱。
穆特一如既往写着不会寄出的信,她起初是记录着鸟儿的长相、声音、飞行姿态、生活习性、与人类相处的方式,后来这观察日记里多了些亲切,她完完全全是把福金当做朋友来交谈了。
“您来的不是时候,现在的伊登乏善可陈。”艾西斯对于学者是满怀敬意的,她殷勤地想为伊登的群山留住穆特,当冬天的积雪开始滑落,春花与夏花纷至沓来,热热闹闹地开漫山遍野。
事实上穆特礼节性的微笑里不完全是拒绝,漂泊者在来年的春天到来前又将远行
穆特的信里写农户的家庭如何亲切,写比利雪橇队的好战士们教会她认识雪崩槽和天气变化的迹象,写一只与众不同的乌鸦,写她在伊登林林总总见闻。
“亲爱的格里尼亚,我在伊登发现了一只小嘴乌鸦,按照这个种群的习性,它们本该迁徙到南方过冬,但它稀奇地留了下来。”
“我想这个冬天我有了个小伙伴。”
“这位小朋友格外钟情你的徽章,每当我要抢回来,总觉得它在用眼神骂我。”
穆特发现这只小鸟很有灵性,可听人言而行事。它总是像用目视、点头、摇冠、步行或飞翔来通知点什么,来提醒人一点事情,它似乎总是带着任务,像个信使,尽管常常露面,可是总得让人想一阵子,思考它的目的和意图。它不喜欢被人侦察窥探,没人知道它来自何处,爱栖息在哪个角落,狡猾地隐藏了自己的偏好。它总是突然现身,落在穆特肩膀上、脑袋上,就仿佛它一直是蹲在那儿的,然后就目空一切地看着人。鸟类的眼神通常是僵硬、胆怯而呆滞的,而且通常不直视人,而福金的眼神却是傲慢而鄙夷的。
尤其是看见穆特望着窗外发呆时。远处城堡的尖顶上,飘扬着一面图案与徽章上别无二致的旗帜,绿眸银蛇吐着信子。
蛇是伊登的主人。
伊登的王爵世世代代以蛇为图腾,而伊登的领主——年轻的女公爵响应国王的征召迟迟未归。
比利遗憾地通知穆特这个消息时不忘在屋子里寻找一个不详的身影,早一百年时养乌鸦的博学女人都会被当做女巫烧死,这位明明持有公爵的徽章,却住在偏远的村落,很难不让人联想到一些可怕的事情。
福金踱着步子,在书桌上来回走动,一直盯着那枚徽章看。
又在一个静谧而枯槁的深夜,城堡最高处的暗红色窗久违地亮起来光。
穆特在窗前站了很久,那个房间的灯火都不曾熄灭。福金歪着脑袋盯着穆特看,人类的神情隐没在阴影中晦暗不清。
后知后觉地发现小鸟在她翻开图谱时格外雀跃,已经是穆特消沉了几天之后。她总觉得自己不该放弃寻找福金反常的答案,她一页页翻着图谱,打开雀形目的鸦科鸦属,尝试让福金指认出些它感兴趣的生物。
可是无论大嘴乌鸦,白颈鸦,渡鸦,寒鸦,都只能引起一种同类的敌意。
福金对有翅膀的生物都兴致缺缺,无论是同种或者是食物,它不挑食,玉米粒和谷子在它眼里一样填作饱腹,这算是唯一不让穆特操心之处了。
翻到雉科的时候那花花绿绿的一片明显令穆特心神不定,福金瞧见这人的眼神落在孔雀上,看看自己灰暗的羽毛极其不满地叫了起来。
穆特在这些日子里心跳得与往日不同,几乎有点隐痛,至少是能感觉到心跳,而平日里她几乎想不起来自己还长着一颗心。她想这是漫长封锁导致的“冬季忧郁”——多么坚强的心灵也可能在这样冷酷的封锁中溃败呢,还是另一种驱使她到这里来的什么情感。
异乡的学者似乎过分关心领主的健康,忠诚的村民谨慎地没有透露有用的信息。
格里尼亚,格里尼亚。
乌鸦盯着那个被重复写下又不断划掉的单词,几乎有些暴躁地去啄学者的手指。它觉得这些字符的组合似乎见过,在这个女人到来之前,但又讨厌着这些字符,好像记忆里意味着糟糕的事物,也是这些字符此刻令它还算满意服侍的这个人类烦心。
只要不是把书啄坏就好,穆特无奈也无暇在意,此刻有更重要的事情占据她的心房。
一个尽职尽责的领主处理积压的领地事物该是多么忙碌,做过书记官的穆特自然再清楚不过。
何况据说公爵回城时受了伤。大雪封路,穆特来时便知道恶劣天气对伊登的强行封锁并非传言。
消息是不确切的,等待是渺茫的,但似乎她也不贪求太多,一遍遍碰壁的穆特把风雪关在门外,有一点失魂落魄地将自己摔进了躺椅里。
这时她看见福金所有的珍宝都堆在了图谱上,小嘴乌鸦的脑袋极为缱绻地枕在了基伍树蝰的画像上。那条蛇的眼眸和悬挂的胸针一样是幽幽翠绿,但还欠些深邃,少了属于一个骑士家族的高傲与疏离。
穆特微妙地意识到了一些与她的猜想、与常理相悖的故事。
她看着乌鸦,无端想起不同科的孔雀来,露出一点物伤其类的自嘲来。
能在伊登的冬天饲养热带蝰蛇的环境,有且仅有一处,这和伊登王族北上有关,也和这个家族世世代代供奉的图腾有关。
一切都违背天性、违背理智,一种钝响让她的心隐隐作痛,明明日照不足寒冷阴暗,滚烫的心都让无常的寒风冷冻,她到这里来是突发奇想,但绝不是一时兴起。
小鸟却张开翅膀,以一副傲慢的姿态宣告:我生而有翼,自然是能到天涯海角去!
这个日子应当属于温暖的壁炉,一杯热茶,和爱人的怀抱。,善意的艾西斯在门口放了一篮扎着绿丝带的红苹果。异国他乡一个人过节是有点凄凉的。但穆特望着远方灰色堡垒那一盏亮到深夜的灯火,久久没有停下羽毛笔的摆动。
至少今天,还是听到了好消息的。
福金蹲在窗边,为室内的低气压昏昏沉沉点着脑袋,它瞧见穆特一如既往的眺望,一股无名火涌上心头,扑棱着翅膀给了她一记不争气的痛击,衔着徽章就往夜色深处飞去。
它的目标是城堡最高处的房间,它深感使命重大。
福金瞄准窗户猛然撞去,它和玻璃碎片一起掉落在地板上,这是一起堪称自杀式的袭击,公文信函满满当当的书桌后红发的女公爵停笔,错愕地看着天降之物,和地毯上染血的蛇纹徽章。
福金觉得这趟绝不是白费,因为恒温箱里一条忧郁的蝰蛇在看见它后扬起了头颅,它翡翠一般的墨绿眼眸焕发了异样的光彩。
守门的侍卫还未搞清巨大声响的来源,已经被夺门而出的公爵撞开:“备马,我要出城!”
福金又觉得自己做了个错误的决定,只因它觉得自己已经濒死还要艰难地为公爵指路。它想这两人不仅都粗通鸟语且绝对是最般配的一对世间奇人,一个愿望的满足只会带来更多的渴望,它见到了它的友人短暂的一面,而它现在希求更多。
被公爵攥在怀里颠簸时,福金瞅见了领口的刺绣名牌——格里尼亚,想起它见过这串熟悉的字符,见过很多次,甚至因为记恨这人意味的分离而报复过,又总被自以为幸运地放过。它也曾经盯着学者探究它的脸,一人一鸟各自拼凑着对方的故事。
平安夜温暖又晴朗,但人们的热闹是不属于异乡人的,现在连唯一陪伴她的鸟儿都掠夺了她心爱的宝物离去。穆特觉得这一切空阔地可怕,她从前期待雪,而如今,索然无味,唯有一点爱人平安的喜悦支撑着她。
这时屋外已是一片空旷寂静,人们纷纷回到屋里庆祝欢乐的节日,鸟儿刚刚停过的窗棂上轻轻飘下一片羽毛。
她仍担忧着负气离开的福金的安全,站在屋子外焦急地张望,风雪让她心神不宁,而福金的礼物来得猝不及防。
在午夜的钟声敲响那一刻,她被拥入一个温暖的怀抱,徽章的前任主人捧着她的脸问:“辛克莱·穆特,告诉我这一切是真的。”
没有什么比行动更直率地证明。
圣诞快乐,虽然神明的诞辰与她们并无关系,但每一个节日都是重逢的理由。
唯有福金被丢在马鞍上悲鸣:人类是最自私最无耻最卑劣的生物!
出于对各自宠物的爱护和捕食关系的慎重,红发公爵虽然将信将疑,黑发学者却是信誓旦旦,最终公爵的心还是无情地偏离了她最珍爱的宠物,在它的恒温箱里放进了新的小生灵。
公爵抚弄怀里人鸦羽一般的黑发时不禁庆幸,哪怕被千百次挑衅自己的猎枪都不曾指向那只鸟儿。
“传说东方有一个烽火戏诸侯的昏君,而我尚不至于此。”
她安慰自己,她的剑够快,足以把乌鸦从毒蛇口中救出,但事态平稳地发展了。
一只脑震荡的乌鸦和一条忧郁症的蝰蛇奇迹般地和平共处了,更有趣的是,在这之后一切病症都不治而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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