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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节攒成
1
攒雪门历来不拜祖师爷。
阖门上下九代徒孙,提起老祖宗,都说他是个夹着腚眼做人的老货,又靠着捅人腚眼发家。
老祖宗吃皇粮,是宋时的提刑官。诏狱里审讯犯人的花俏多,七节鞭就是这时候造出来的。
这东西通体骨制,上下依次粗细递增,关节钮槽,均可拆卸。最细端挖耳,最粗端疏开谷道,捅鼻捅眼捅喉咙,堪称万金油。
宋朝时兴一种活剥人皮的酷刑,即在人犯天灵盖找准一点,贴骨划穿头皮,七节鞭向皮骨隙间搅弄、窜捣,不一时整块儿脸皮、后脑颈皮都垮松松轻易揉松了。
这一副头皮剥下,眼珠子仍血刺啦胡蹦跳跳地颤,鼻头肉没了,但鼻孔还有气。将活人正吊悬垂,朝皮缝里灌水银。不出半个时辰,皮便重得骨肉挂不住,蜕了下来。而后七节鞭剔去里头残污,刮蟹黄似的灵快。
这活儿脏,但祖师爷更脏。
靖康之后,宋人都往南缩。祖师爷更是南得没边儿,拖家带口,住到了祖籍滇南。乱世讲武不讲法,提刑官这个身份在国朝境内无用,在国外却是个人才。祖师爷就时常过河跨境,去诃陵国、暹罗、蒲甘接些“私活”。
异国的日头炽烈,南至苏门达喇,雨水丰沛,仙葩馥郁。师祖爷攒了大量黄金、珍珠、沉水木、香料衣锦还乡,过境搜身,却被告知不得带入大宋,除非“上献”。
师祖爷想了个私运的昏招儿:把东西塞进腚里,只需腿夹紧些,果然能糊弄过去。
不过到底地方狭窄,犹有进益之处,于是祖师爷第一次把七节鞭对向了自己。
由细而粗,搽油打蜡,口中是香津海,身后开后.庭花。如此南北出入往来,二十年,逐渐成了个家业、有了个宗族。
可惜少年子弟江湖老,师祖爷渐渐人老臀肉松,终于在一次过境时,一个屁打得咚咚作响,银两、香料、丸药没有一样没夹得住,纷纷从两腿之间滚下来,举世皆惊。
抄家的抄家,砍头的砍头。逃跑的被逼落草,熬到大宋亡了,就自成了个江湖门派。
这就是攒雪门。
2
谢祇凝走在认祖归宗的路上、坐在四壁绒毯葳蕤生光的马车里,听兄长悠悠说起这么一宗密史。
江南莺飞草长,这年她十二岁。谢迁十九岁,是半个大人了,肩腰挺阔,体貌俊修颀长,能担着半个攒雪门的差事,极有主意地将她从尼姑庵里接了回来。
面黄肌瘦的谢祇凝在他身边一站,只及胸脯,像个没长毛的小鸭。凡谢迁开口,金声玉振,无有不信。
战战兢兢的谢小鸭牵着大哥衣角,从東湖走到西湖,从嘉兴走到杭州,趿着草鞋、穿着发硬的麻衣走过灵隐寺,踏进攒雪门、上香叩拜八代师祖。
梅枝拗结,虬根百曲,白梅叶蕊盈盈,霜姿玉洁地奉于盆中。当父亲谢无愆蔼声说谢家历来雅洁,以绿萼梅为家徽时,她想的尽是贮藏在人肛肠里的金佛、阿芙蓉、香料——极香极臭混在一处,是什么味道呢?
她看了谢迁一眼。
谢迁温言款语,“五妹妹,香灰烫手,快敬上去。”
她讷讷回过神来,线香已经烧到蒂部,火舌向她虎口上舔。
堂上亲眷都在笑,窸窸窣窣,像远隔着一条大河招摇的鬼影。谢夫人以没有空厢房为由,把她安顿在祠堂东侧的耳房。
但很快,谢祇凝把祠堂砸了。
她尖叫着抠掉每一尊观音、佛母、太上真人的眼珠,吃了;折断八代祖宗的牌位,也吃了。被人发现时,正是一个微风无月的子夜,她直挺挺地跪在祠堂正中,嘴里咀嚼着陶土、墙皮、蜗壳。
她指着塌方断山一样的灵位,梦呓中控诉:
“他们每晚说话。很吵,我睡不着。”
谢迁捂住了她的嘴。
“去大哥院里睡,就没有会说话的脏东西了。”
她搬去了谢迁的居室——立雪堂。
刚回门的谢祇凝皮下无肉,头发也干燥枯黄,秋风卷过,稻草般黄煞煞翻起一片,活像一条流荡的瘦狗。因此她虽已十二岁,没有人认为她到了避男女之嫌的时候。
谢迁与她而言有三分是师,三分是父,三分是兄,另有一分不知从何讲起。
只是当谢祇凝年岁渐长,偶然拾起屋角的春宫、无意看见搭在屏风上的里衣、夜半听见隔壁厢房内的衣衫窸窣声时,谢迁那无从说起的十分之一开始便默默增生、膨化,似乎是他没有锁紧的一缕真魂。
父亲谢无愆是个最讲礼法重人伦的,在谢家,女孩儿家过了笄年,与兄长同住一院已很不合适。
但是谢祇凝的十五岁诞辰日没有人记得。
她在这平常的一天醒来,出人意料的是,桌上竟放着碗长寿面,妆台上一个匣子,里头是一根镶银的长簪,洒金笺纸上银钩铁画,“赠吾妹阿凝。”
谢迁记得。
她把笺纸拿起来翻覆着看,字是说一不二的好字,纸也是扎实敦厚的好纸。没有多余的寒暄,留白很大、很空——
等着她往上写“谢谢”。
她去找谢迁,穿过长长的九曲长廊,红木穹顶藻井搭得繁琐复杂,每折一道弯便反反复复过去了一百年,终于停在书房门前,却听见里头响起谢夫人的声音。
“迁儿,这么些年来,我一向将你当亲生孩儿看待。婚姻大事,你莫怪我多嘴——你是门中长子,不可不慎重。”
谢迁无奈道:“阿娘,表妹自然样样都好,只是今年才十三岁,实在小了孩儿太多。”
谢夫人语带揶揄,“你是男子,幼妻养成一事,当中自有乐处所在。”
里头迟迟没有回应,半晌,谢迁笑道:“母亲说得也是。”
谢祇凝最终没有进门。
她回到自己房中,屋内陈设照旧,早上翻开的簪匣没有动过,蚌嘴一样半开着,叽叽呱呱地聒噪,提醒她婚龄已至,女大难留。
大概既是送礼,也是赶客。
当晚,谢祇凝高烧不退。她的房里没有婢女,房门俱掩,屋外淫雨连天泼浇,莳梅天候,缠得人一辈子都见不得光。
谢迁就在这时候进来。他给院中的碗莲上了雨披,无声息,又带上了房门。
“大哥。”她哑声坐起。
“他们说你早上来过?怎么又走了?”
谢祇凝只管摇头。
当她不把谢迁当兄长时总是高兴,可当一声“大哥”叫出口,心头是怦然坠地的难过。
病壮怂人胆,谢祇凝细喘微微,朦胧中去抓谢迁的手,他没有拒绝。
上移一寸,他反扣住她的细腕。
谢祇凝开始说很久以前的事,从她出生时说起。
她出生在野地里。生母在稻田边把她娩出,扬长而去,寒春庵的老尼姑收养了她。
带发修行十二年,她本要刺度、皈依,老尼却不收,说她命中金火两旺,羊刃驾杀,是个蝴蝶双飞的风尘命,此生定不在空门之中。
谢祇凝听不懂,只明白了一个意思:寒春庵也不要她了。
离家的谢祇凝在水巷、小桥、石墩、牌坊间四处乱走。这一带还有一种尼姑庵,只供一个鱼篮观音,别无宝座。
略懂行的站在门槛外一看,就知道这里是个香窟子。
鱼篮观音以色渡人,关于其名,有揣测是因梵语谐音“盂兰”,但更广信的是“鱼篮”这一物件,梭状,狭长开口,状如女子□□。
谢祇凝拿着自己的身契,在这里换了二百两银子,银票放在了寒春观门前,还了十二年抚养恩情。
至于她,她次日就要拈花上座,坐化成“鱼篮观音”。
万幸是,谢迁就是这天把她领回攒雪门的。
窗外雨声密密,高烧不退,她迷糊地向枕侧发问,“大哥,阿凝不干净,和你们不一样的,是不是?”
谢迁没有回答,他的靴子脱在榻前,软塌塌倒了下去。
烛芯灭了。回应她的是男子深沉的鼻息,昏昏夜雨中,落下一个突兀、蒙昧、又顺理成章的吻。
3
等家中几个兄姊均到婚龄,谢祇凝才后知后觉,有些事兄妹之间不可以做。
又或者并不是后知后觉,只是各自心如明镜,又默契地选择了掩耳盗铃。
她不傻,但这种时候她情愿装傻。
谢迁循序渐进,男女之间阴私或坦荡、广阔或逼仄的事,她不懂,他就教。
最开始试时,谢祇凝年纪尚小,形容未足。不到一半,便只哭求喊疼。直到某日,谢迁将她吻得神魂俱软,一滩醉泥般倒在衣间。谢祇凝忽觉他是前所未有的冰凉,来不及细想,已是情潮迭起,被送上了浪尖。
晨起纠缠间,天光较夜中更清明,当熟悉的冰凉再次幽幽窜上体肤,谢祇凝立刻惊醒,脚下一踹,那东西骨碌碌滚到地上。
是七节鞭。
环节分明,骨斑历历的攒雪七节鞭。
骨头是凉的,一旦触及皮肤,四年前从谢迁口中讲述的那段密史便借尸还魂,从古墓里活着爬出,猛地攥住脚腕!
谢祇凝彻底醒了。
“唔,咳咳——呕!”
她抓着屏风干呕,早间人少,她趔趔趄趄要从立雪堂出去,谢迁一扯腰带,她又滚跌回来。
“阿凝,”他手收得极紧,幽幽道,“早露重,小心着凉。”
“啪!”
她回身甩手,照着谢迁的脸上就是一巴掌,似是突然醒了,明事理、也守礼法了:“大哥也为我想想,往后我嫁了婆家,是不会陪你一辈子的。”
谢迁无声地笑了,意味不明,五指像冰凉坚硬的小蛇,向她的指缝里死死地钻。
“别傻了,阿凝。你我这辈子,都是谢家的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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