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山记事

　　卺村近日来好事不断。
　　村长媳妇又怀了孕，那老头子称得上人逢喜事精神爽，乐呵呵地一家一户发喜糖。村长儿子也娶了新媳妇，红彤彤的纸花纸钱洒在地上，窗户上也用浆糊浆上了双喜窗花。
　　麦芽糖，一大块亮晶晶的，每次福顺馋得口水都要流出来，娘才肯用菜刀切一点儿给他。他帮娘择完菜叶，蹲在炉灶旁边，吮着糖块问娘他什么时候能娶新娘子。
　　娘用布擦擦他的脸，笑眯眯地继续切菜：福顺想要新娘子？那么，过两天我们去拜一拜。
　　拜一拜？拜什么？他不明白，转头就跟隔壁家小胖溜去看村长家的新娘子。小胖趴在土墙上探头探脑，俨然一副什么都知道的模样，说新娘子可漂亮了，脸白白的，比水煮鸡蛋还光滑。
　　福顺羡慕死了，你娘还煮鸡蛋给你吃啊？
　　小胖恨铁不成钢，说回头偷一个给你吃，你去找找新娘子在哪。
　　村里小孩向来是四处串门玩的，福顺熟门熟路地进了村长家院子。好安静，平日里来来往往打牌的人也不在，鸡窝不见了，地板上的鸡屎也铲得干干净净，院子里的大黄狗还趴着睡觉，听到福顺的脚步声也只是耷拉着眼皮摇两下尾巴。
　　几个房间都偷偷看过，没找到新娘子，倒是发现墙壁上的神龛变了。原来瓷白的神像变作无头的木雕，再一看便成了一只扑闪着翅膀的黑色蝴蝶，福顺被迷了眼，伸手要去抓它。
　　他的手被轻轻拍掉，福顺一惊，回头一看，却是个从没见过面的苍白少年。他的鼻子上擦了香灰，颈项上系条布带，穿着一身黑色的袍子，身上弥漫着一股香火味。
　　你是谁？福顺忐忑不安地看着他。
　　少年兀地笑了。你不认得我？
　　我为什么要认得你？
　　因为，你身上有一段和我的因果。
　　再回过神来的时候，娘跪在他身边哭天抢地，爹坐在门口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烟锅子磕在门槛子上脆脆地响。苍老的脊背又弯下去，过了好半天才说，明天上山吧。
　　上山干什么？
　　他想问娘，但是却死活张不开嘴。
　　娘的手好凉，上面有很多茧子，都是干活磨出来的。福顺拉着娘的手不敢问要去哪里。娘一边拾着柴火一边强笑道，娘带你去拜拜。拜拜。你不是说想娶新娘子吗？
　　于是第二天便上山。
　　山壁被凿开一个庞大的洞窟。巨大的无头神像上密密麻麻地停着黑色的蝴蝶，翅膀上反着光的一瞬间有无数只眼睛盯着他和娘。
　　娘从兜里摸出两个铜板敬虔地放在香案上，小心地摸数出五根香。点燃后垂着头念叨。
　　愿此香华云，直达香神处。
　　恳求大慈悲，施与众生乐。
　　香在娘手上断开来，燎出一点点红痕。娘叫他过来磕头。福顺跪在蒲团上，头与地面接触的瞬间听到了密密麻麻的振翅的声音。蝴蝶们朝他飞来，他惊慌失措地摆手要把它们驱赶走，却发现手脚越发沉重。
　　他迷迷糊糊地看着娘掏出了麻绳，将他死死地捆在祭坛上，路上捡的柴火摆在他身边，火升起来了。蝴蝶还在往他身上扑，被火烧得发出滋滋的怪声。
　　福顺眼睛发黑，拼命挣扎起来，眼睛用力一睁又清醒过来。他发现自己正坐在神像的断颈上，看着阿娘牵着他走进洞窟，又看到自己跪在蒲团上磕头。他看看自己逐渐变得漆黑的指尖，咬着牙朝着自己扑去。
　　令人恐惧的失重感，他回头望去，一个少年坐在神像的断颈处，怡然自得地晃着双腿。那件熟悉的黑色袍子，他同样漆黑的指尖，再仔细一看，他手上中捧着一个圆溜溜的物件——
　　——是那少年自己的头。
　　少年足尖轻点，宽大的袍子翻飞，像只轻灵的蝴蝶一跃而下。他捧起福顺面目全非的头颅，摆在放祭品的香案上，看着福顺的娘一边擦眼泪一边不住地拜着福顺的尸身，口中念念有词。
　　蝶灵童，归仙家，拜庙谒神心欢畅。
　　拜神灵，谢天地，求得平安添福气。
　　拜庙谒神心虔诚，感恩戴德永不忘。
　　少年便笑眯眯地拍着手应和她。
　　烧死的蝴蝶和福顺的尸身被福顺娘带走。她走后，一个纤细身影便从暗处急匆匆奔来，撇开散破的红色嫁衣，倒头便拜。
　　神啊……
　　救救我。
　　她摘下金戒指，摸上五根香点燃。
　　烟气缭绕，慢悠悠地上升，一个少年轻飘飘地降临在她身前。
　　他问，
　　信女，你所谓何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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