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疫
外公是个普通的退休教师,时不时的妈妈或大姨会接他到家里住。在我上学归来、起床眺望时,那个瘦瘦高高的身影就会猝不及防闯入眼中。以前在老家是他自己订阅的报纸,到了妈妈住的地方就只有手机了。老人浏览着屏幕上或真实或虚假的信息,不时伸出手指点进某个标题。信息社会不断发展的当下,外公算是比较适应的一批人了,只在有些时刻,妈妈和她的父亲因为性子急争吵、或不会操作手机电视向我和爸爸询问,我才恍惚地意识到,自己长大了,时光流走了。
第一次看见外公坐在楼下长椅上看手机里的新闻等待其他带孩子或是锻炼身体的人家出来交谈时,光是他在清凌阳光下被微风拂动的银发就让我鼻头一酸,几乎落下泪来。然而实际上我也的确抑制不住内心汹涌的情感,在房间正好能看见外公的窗边不停掉眼泪。
每每这时,我都忍不住想,外公是不是……想外婆了,也想我的老家——他和外婆的家了。
前几年外婆突然病了,病得很厉害,以至于我记忆里外婆后来的样子都凝聚成在窄床下靠进食管维持生机的小小的身姿。然而就在某一次普通的道别后,一个中午放学回家路上接的电话里,我收到了外婆离世的消息。夏季分明闷热,我却突觉从手指到躯干都褪去些许温度,让我对这突如其来的句子没有真实感。待我回到家,看到妈妈红着眼眶竭力用平静的语气说出来,又听到我说知道了的时候眼中浮上的水光时,那轻飘仿佛不在人间的虚渺仍未离去。妈妈问我:“是爸爸告诉你的吗?”我发出单音节回答她,然后我们就一齐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再有记忆时我己回到房间关上房门。听着门后妈妈压着声音的哭泣,我心中更多的是迷茫和不知所措。这是我第二次经历身边亲近的人的离开。只是上一回年幼没有太明确的认知,但也让我哭了许久。我想,我是该难过的,但心底就像没被冷风吹起波纹的深蓝水面,平静而荒芜。周末回去参加葬礼时,迎接我的,只有外公仿若无事的表情和满头更白了的发丝。葬礼当天,许多我认识或不认识的亲戚来了,他们看上去都比我要更难过,我努力让自己活泼起来,却没人被我逗笑。繁杂手续后,我们又再次见到了外婆,她好像又缩水了不少,安静地躺在一方小床上,陷入了她的沉睡。大家在一棵树旁燃起火堆,同其他为家人烧纸钱的人一样围着火焰不说话。火花似乎从我的眼睛溅到了心里,烧成了一片火海。
自此,我意识到了离别,所以哪怕时间再紧,每次离开家门,我都在房子里乱跑,找到每一位在的家人,认真地与他们拥抱道别。我多害怕,哪一天哪一时哪一刻,又有噩耗传来,留下数不淸的遗憾。
在那之后的一场考试中,我流着泪以山楂饼为主题写下了外婆的故事。作文拿了很高分,但我并没有很高兴,尽管老师第一次让我在班上朗读作文并夸奖我。外公上来住恰逢妈妈拍照留念我的作文,我一开门外公就抱住我,我难得见他激动(除了和妈妈、大姨、还有……外婆吵架时)。妈妈跟我说,我的作文写的真好,外公看得触动。我当时没有什么反应,现在想来,是让外公又想起了那位小妇人。妈妈还说,作文她寄去给了一位作家,对方夸赞了我,并将修改后的作文与其余优秀作品一起出版成书。听到这,一股无名怒火冲上心来,堵得我说不出话来。
不久前,我看了一部小说,里面描写的一位爷爷让我想起了外公,让我不自觉思考,我们把外公接上来住的日子里,是不是也把他困在了城市的钢筋水泥中;让他短暂离开那个充满回忆的小房子,却也让他加倍思念着那个他一手挣来的家呢?
近来开放的指令传来这座小城,仿佛一周之内,小城就进入了少有的安眠,如同身边那大多数未能挨过这个冬天的人。我不例外地病了,但幸运地好了。于是我满含期待着等着身边人的痊愈,在爸爸说爷爷中风住院,很快就回来时忽略了心中的不安和躁动。只是命运似乎选中了我们,让我们无法逃脱别离。回家的第七天下午,结束网课后,我接到了爸爸的电话。他声音低沉,让我跟奶奶说小叔一会儿接我们去医院。我仿佛知道了但又怕自己理解错,又问爸爸为什么要去医院,他只要我告诉奶奶。我应答了之后电话挂断,紧接着奶奶的电话就响起来。无人接起,铃声不断,扰乱了空荡房间里的人心。终于,我拿着电话找到了在阳台似乎在为爷爷缝衣服的奶奶。奶奶的脸色在病后仍有红润,面上平和安宁。我将电话递过去,刚回到房间穿上外套,就听到奶奶问你说什么和爸爸哽咽的回答。奶奶没听清,又问。这回电话那头安静了一会儿才有声音了,具体的我未听到,只是奶奶恸哭的声音在室内响起,震住了没见过老人流泪的我。我无措地站在她身旁,看着她靠在墙上像要把所有无助难过遗憾哭出来,听着电话那头的爸爸像孩子一样在哭泣——不,在爸爸的爸妈面前,他也还是可以放声落泪的小孩。奶奶哭得嘶哑,又走到沙发旁倒在上面对着电话那头哭喊:“你们没有爸爸了”往日亲切的白话喊出来的话似乎更容易让人沉入其中,电话对面刚停下不久的哭声又与这边应和响起。又是一段时间,奶奶站起身,一边哭一边走向房间收拾东西。奶奶握着剪刀,略有些粗暴地扯下衣服上的花,套上层层黑外套走向阳台,看着奶奶往日喜欢的带花帽子也被如法炮制。把被扔下的手机又给了奶奶,我听他们两人哭着,奶奶说“我预感到他可能要撑不过了可是没想到这么快啊”“我今早还想要去看他啊可是等车等了半个小时都没有车来啊”“我要去看他你们还不给啊”爸爸也许想安慰他的妈妈,话到嘴边又变成“我没有照顾好爸爸啊”情绪上涌,我连忙背过身揩走眼泪。
医院充斥着消毒酒精和忙碌、疲惫、绝望交织的味道,我只能立于床边注视着床上身躯。医生说爷爷已经没有自主意识了,只剩下微弱的生存本能。奶奶或许还抱着对万分之一不到的可能性的期望,对医生哭“你看你看他的脸朝我这边转动了一下啊”大约一个小时吧,一直盯着数据的我亲眼目睹爷爷的各项身体数值缓缓归零,警报响起后一批医生赶来,将我们关在了门的那头。又过了半小时,医院正式宣告抢救无效。一墙之隔,是生与死的界限,我如是想道。继与我要好的姑婆、外婆之后,爷爷也离开了我们。
深沉的幕布给了人们更多静下来的机会,让姑婆、外婆、爷爷的脸交错浮现于脑海,外公的脸也似乎和奶奶划过泪水的脸重叠在一起,使我内心翻涌,泪水模糊了视线,在深夜的被窝里,思念蔓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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