奴骨媚颜

作者:文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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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彩云归


      天近乎亮了。

      柳幼窕敲开厢门,露出一小道缝隙,暖亮的灯映了进来,照着欲白的天穹,青苍的远山,发出绚丽而斑驳的虹光。

      “你祖母起了?”

      柳幼窕微微颔首,寒风灌进鼻腔,她不自觉吸了一口薄气,铺天盖地的清雾还未散开,落在眼中,好似僧院正在升腾袅袅炊烟。

      “已备好了行囊。”

      她嗅到一丝潮润的气息,带着烂漫的花香,猝不及防的贯穿了她的整个腹腔,带动着胃部不自觉痉挛两下。

      承蒙雨露,寺后的桃花早早地探出头来。

      他们离京畿越远了。

      桌上酒坛侧翻,香云榻压住一叠枯纸,昏暗的厢房渐渐透亮,暧昧的拉长银杯瘦影,摇曳在粼粼春光中,荡出碧波似的水纹。

      柳作逢才发觉,他卧倒在钟鸣鼎食、长戟高门的醉影中,思绪纷纭,一夜未眠。

      昏沉几息,他垂头低望,年少时好友偷传来的禁文,在一箱落灰的旧物里被翻找到,错搬下的箱笼没锁牢,他失手推着一震动,积年累尘铺面而来,迷得他闭上了眼。

      那日天未暗,洪师长看见父亲冷峻的面色,制杖劈来,他连同十四岁的自己被一棒呵去,连忙躬身退步,却避无可避。

      父亲举着师长的手一齐砸下,礼法人伦,重逾千钧,
      “净读些杂文,先贤格言是一字都背不下来,你往后怎么当这个家。”

      天旋地转间,他揉了揉钝痛的头,恍惚轮回新生。

      及冠年华,意气风发,打马游街,嬉笑怒骂,他成日无所事事,带着一众纨绔子弟声色犬马。

      骑行至府门,他走近了,只见家门凋敝,荒草横生,满目疮痍,唯余尘土,再看不出“柳府”二字。

      “朝儿”

      昔日风华烟消云散,父亲又站在他身前,神色戚穆,嘱咐道,
      “偌大家族尽付你,不要再像个孩童一样意气用事。”

      柳作逢下意识要辩驳,可转瞬一刹,却看见父亲倒在卧房,他急匆匆扑过去,如行尸般跌在父亲床前,只见那苍白的嘴唇微动,附耳近身,余下一字一句殷切喃语,梦魇般笼住他 ,
      “朝儿,先皇……,你要好好佐……新帝。”

      他仓皇的握住那只摇摇欲坠,骨瘦经松的手,连声应道,
      “好……好,定和爹你辅佐先皇一般……匡扶社稷。”

      庭院渐渐亮起来了,几点火光腾过,带着温热的人气,富贵繁华真切的远离了柳家。

      “爹,我食言了,辞官回乡,朝儿此举是否错了?”

      眨了眨干涩的眼,柳作逢徘徊在父析子荷的暗影里,挣扎不出一个两全之策,然空榻上未有人再置一词,照往常般指点他云谲波诡的朝堂困局。

      一线天光泄出,绽开的桃红千娇百媚,万蕊迭金,潇洒的溢满了整片林谷,已近四月中旬,它的娇艳牵绊了春归,却挽留不住离人脚步。

      “幼窕,告诉你母亲,起程吧。”

      今晨的崇净寺有着难得的好光景,连绵数日的靡靡细雨被敲锣打鼓的吹散了,只在人迹罕至的乡间小道,印下深浅不一的泥泞底坑。

      “站住,泾央府问询,你们可见过这画像中人?”

      一队府兵拦住他们,展开一物,柳幼窕看向那张画卷,背面被溅起三四点泥,皱皱叠叠,笔下面容却很清晰,人瞧着年岁不大,面上无痣,发冠整洁,眉眼盈盈,唇不笑仍似弯刀。

      不知他如何作恶多端。

      “此乃叛首统军越云星之弟越庆景,瞧仔细了,有没有见过。”

      崇净寺地处蔚、汀州交界,自泾央府行来,最快也需一月脚程。柳作逢远离权力中心多年,辞官几月,早就是盲人摸马,燕巢幕上,看不清事态演变,只能遥望深陷泥潭的京师。

      越云星出身草莽却勇猛过人,在军中数年已是积威甚重,让人悲叹,是什么刺激了如此能臣谋反?

      兵戈抢攘,百姓失安,流寇作乱,而这一路还乡,他又拿什么护佑家人?

      他细想被通缉者相貌,上前作揖,“约几日前,草民途径蔚州,在高余府官道旁小路见过越庆景。”

      “你是何人?此言非虚?核实若有不当,可小心了你的脑袋。”

      “草民柳作逢,汀州平留人,曾在京中任职,如今谢病还乡。”

      领头者面色稍霁,也还他一礼,却谨记军令,
      “还请速随我回蔚州面见州长。”

      柳作逢回寺安顿众人,佛门前,两缸白莲亭立,宝相庄严的佛陀半阖着眼,福泽众生,中殿香火秉续,直上青烟。

      他跪地拜别住持,“这一去怕是月余,还望住持担待鄙人家眷两分……”

      慈恩住持扶握他的双臂,双手合十,道一句法号,
      “昔日柳公上京科考,于敝庙歇脚,而后高中,兴平十年,天崩作殇,大水浸山。
      得益于柳公上表,重铸崇净寺以庇身,虽都不过因缘际会。世间种种,如觅菩提,小柳大人只管安心西行。”

      南方的湿冷总是缠绵入骨,柳作逢俯近马身,被鬓发铺了满脸,迎着夜色跟随弈鸾使,奔入大营。

      他再一次见到,这位声名赫赫的少年将军,皇后亲弟。

      坐在正首的朱衣将领,不过二十又二,颀长健硕,颇有大将之风。

      冷风被帐门隔开了,柳作逢目不斜视,眼前人算作他的晚辈,可官民身份云泥之别,他连忙弯身行礼,却被齐世希扶住,
      “柳世伯,凤台军中一别数年,还是风采依旧。”

      柳作逢听罢,只低头苦笑,他曾同李宁奉旨罢充康银矿,借兵于驻守寿州的凤台军,与齐父相交,算来已有十年光景。几欲谦辞,一抬头,却诧然失语。

      离得近了,他才有机会端详齐世希,发觉他几近枯槁,满眼血丝,绒衣梆在他的身上,像是由草杆扎成的脂肌,有形而无力,支撑不出精气神。

      “伯父,你见过画上之人还是越庆景。”

      齐世希目光炯炯,那双曾经义无反顾的眼里满是恳切的希冀,如溺水之人的最后希冀。

      柳作逢一怔,意识到自己的答案或许添不上这份精气。

      “画中人我从未见过,一月前,我在距此地不远的碇祁县遇见了越庆景,只一面,他作商人打扮,独骑一匹马,向北走去了。”

      他看见齐世希紧紧抿唇,低下头来,而那双瞳如鬼火微明,燃烧着所剩无几的生机,在暗影中显得格外阴恻,甚至充满仇恨。

      作茧自缚者,世间尤恨多。

      他已奔波数里,舟车劳顿,看不清眼前人是人是鬼。

      山寂夜静,掠过几声禽鸟尖鸣,齐世希蓦然捂住胸口,低咳两下,旧伤未愈,撕心裂肺的痛感之下,他的脸上浮现出一种混合着挣扎、痛苦与悔恨的神情。

      仿佛独活于世无人问津的弃儿,徒劳往复的伸出手,拼了命要抓住被困在阴阳界限的人,又如若穷途末路的守旧孤臣,揣着旧乡的坟土,爬了万水千山,只余一沃同归于尽的滚烫骨血。

      经脉攀连太阳穴流上心腔,存在感强烈地抽跳着,好似下一刻便会迸裂而出,多年淫溺官场的直觉警示着要他逃离,逃得越远越好。

      柳作逢心惊肉战,可别无他法,他只能快步走近,握住齐世希冰凉的手,妄图过渡一丝人气,
      “州长,看在往日情分上,可否派遣一队府兵,护我家人回乡。”

      齐世希看着这个与自己父亲一般大的男人,清癯霜重,不复当年肆意,却同样舐犊——为着一个未定的酬劳断然西行,谋求渺生机。

      他罕见的晃了神,无声的张了张唇,有些说不出话,只能反用力钳住柳作逢的手,嗫嚅出一个字,
      “好。”

      柳作逢未作停歇,一路轻骑随他回程,落在身后的大营在密林拱卫下越发威严噤声,约莫十息后,有单骑奔入。

      千里外,京畿重地,刑部大狱。

      犯人被泼了一桶冷水,从透骨幽风中,彻底清醒过来。

      主审官员只盯着手上的雕花红玉蹙眉,不满的用手指研磨着。

      一人从暗影下跑出,俯身禀报,“侍郎,孙将军还在偏署候着。”

      “让他把辛非道带走。”

      段勤章冷得打哆嗦,禁锢住他手脚的铁链碰撞出令人牙酸的脆音,湿发黏腻的贴在他的额头,颈脖,水流顺着脊背滑落,他忍不住想要蜷缩起来,让这场屈辱、疼痛、不止不休的凌虐变成一场晨梦。

      他睁开眼,恨不能化目光为实质的刺向来人,用尽全身力气,审判般的大吼,“滥施淫威,奸佞弄臣,阉人走狗!不得好死!”

      粗壮的铁链被激烈的晃动,怒声似惊雷,回荡在肃穆沉寂的牢狱中。

      “喝点两斤墨水,骂人还真不一样”,贺观临笑着鼓了鼓掌,招猫逗狗似的叫他,“再骂两句来听听。”

      下一秒,却狠厉的掷了手中红玉,任它砸成十七八瓣,飞速擦过段勤章的半边身体,割出道道血痕,将本就污秽不堪的囚衣再一次浸得暗沉。

      贺观临仍是笑着,活似玉面阎罗,把染血的鞭子扔给下属,“给他抹上药,好生养着,陛下还未宣判,可别让罪人不明不白的死在牢里,”

      “刑部可不是我的一言堂。”

      行刑者毫不手软的扬上两鞭,段勤章默然跪立,他不屑与自己口中祸乱朝纲的贼子再言其他,他听着耳畔一字一语的讽刺羞辱,只静静的,近乎毫无求生意识的等待着属于他的结局。

      自府中被潜御卫敲绑逮走,关在这里忍受永无休止的笞鞑拷问,段勤章已分辨不出流转了多少岁月,既未在陛下面前以死明鉴,那就在大狱中残却余生,拼死不认一个遗臭万年的贪污恶名。

      可怜他一世忠君爱国,临了只能眼睁睁看着贺观临此等蒙蔽主上,揽权专政的乱世妖道得势,真是可悲可叹。

      他徒劳的挣扎两下,看向透不出一丝光亮的入口,哀切的低呼,一字一句,声声泣血,“争利弃义,大厦将倾,呜呼!”

      最后一袭花香飘过京都,渐渐要入夏了。

      换上单衣,贺观临还是无可避免的沾染上暗狱的阴湿霉气,带着着若有若无的血腥味,这是他身上惯有的,挥之不去的影子。

      他虔诚的感念着,这来之不易能成为影子的机会,让他脱离罪臣之子的“永不得入仕”,让他离权力之巅一步之遥。

      昔日他所仰望的一切仿佛都唾手可得。

      他的手握住马鞍,攥着缰绳留下一道深痕,贺观临问道,“薛家还在京都?”

      行全赶忙回道,“薛老爷还住在桂金巷。”

      贺观临不咸不淡的撇了他一眼,背着光不辨喜怒,“让薛家送几个孩子到府里,夫人喜欢哪个便留下吧。”

      言罢即纵马离去,徒留行全低顺眉眼站在原地,忘了将贺夫人送来的食盒呈上去。

      推开院门,却不见什么人,二楼的窗敞开着,正对着底下的榕树。

      贺观临心下一紧,三步并作两步上楼,便瞧见拱形透雕门后,满盈在书房里描字。

      这是少有的勤学,贺观临走到他的身后,看见满盈照猫画虎,在临昨日温存过后自己写的两句王观的词,
      ‘水是眼波横,山是眉峰聚,欲问行人去那边?眉眼盈盈处’

      他轻笑一声,凑近了满盈,问道,“喜欢?”又忍不住亲了亲他的鬓垂。

      暖风有些醉人,贺观临一只手环住满盈,让他全心然地倚靠自己,

      “想写些什么?”

      桃木的书案润满了笔墨,贺观临的头埋在满盈的颈窝,嗅到他身上的清香,揽袖将杂书扫开,他认真的握住满盈的手,断断续续写下不成片的“贺”字。

      满盈的手使不上劲,只好转过半个身子,去吻贺观临,却只能支撑不住的一点点啄上他的眼窝,鼻骨,柔唇,再小声呼出气,打在贺观临的鼻尖,发出猫儿似的求饶。

      波涛状的快感仿佛要将他淹没了,满盈不由得昂起头,发出短促而腻人的低喘,吐息在贺观临的耳旁。

      让他深切的意识到,这一刻,他们密不可分。

      柔若无骨的手肘顺着节奏上下晃动,忽地点到一处,便留下一颗仿若与生俱来小痣,满盈着魔似的吻了上去。

      耳尖一凉,贺观临轻笑着,暧昧的抬起头,去咬满盈那早被热气熏染得绯红的耳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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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章 彩云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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