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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章跌落神坛
昌德四年,玄门正道以济生门为首,于天凤山醉仙崖与妖族大战,誓要就此灭绝世间妖孽。后有邪教余孽搅入,称长生神药在此现世,引得无数能人异士赶往争夺。混战月余,終引得天地异变,地陷食人,白昼日落,伤亡惨烈,众玄门元气大损,史称堕仙之战。
有幸存者言,当时已隐退的天下第一人在此战最后现身,以一己之力终止异变,羽化登仙而去。后人追悼尊称其为“济元真仙”。
此后数年,旱涝交替,水深火热,民不聊生,玄门百家以休养生息为名避世不出,唯济生门初心不改,赴汤蹈火,却终究独木难支,日渐式微。
最后一门仙家没落,江湖从此风浪不起,静如死水。
混战最后逃走一匹快马,一中年男子在前策马狂奔,振声呼喝散在疾驰的风中。
“素初!你他妈给我撑住!”
男子背后靠着位十六七岁的少年,少年抱着具尸体,对身前人的呼喝充耳不闻。
他早就失去了意识,面色惨白,身周缠裹着如有实质的阴煞怨气,眉心又若隐若现枚金色烙印,两种力量以他的身体为战场殊死搏斗,体内第三种力量则在不断修复破碎不堪的“战场”,痛不欲生,他却将怀中的尸体抱得更紧。
“他是人类欲望的产物!是人类实质化的罪恶!”
“真是不可思议!真是天地至宝!”
“他是世上最纯净的精灵,是我的初。”
“别傻了。不论他做过什么,他的存在就是个错误。你记住,他是必须消灭的怪物。否则……”
正道举足轻重的老人判出最后通牒,咽下最后一口气。
“你看见了。我本来的模样。”
“告诉我,他在那里。”
“你的命,我背了。”
序章
素初再醒来时置身岩洞,已远离了硝烟战场。
怀抱空了。有人把尸体夺走了。
他从草堆上爬起来,静静地看向洞口抱臂久立之人。
眸中寒意森然,前所未有。
“人已经葬下了——你干嘛用那种眼光看我?我可是看到了,最后刺向他心口的那一刀,是你动的手。”
素初不语,那人知他寡言,也不等他回话。
“话我带到了。早提醒过他养虎为患,落得如今这步田地,算他咎由自取。你还活着,我也还了他恩情。但你——”
中年人咬牙切齿地侧过头看他。
“弑杀旧主、背信弃义……”
素初的神色没有半分波动,平静得像不通情理的怪物。
张净尘心中暗骂,他也确是个怪物,二十年养不熟的孽畜。
骂他,他八成也听不懂,他才不费那口舌。只恨元尚鬼迷心窍,竟为这种东西甘愿赴死。
无心再言其他,张净尘甩袖离去。
待其背影消失,素初眼珠动了动,慢慢站起来。
头晕。头痛。天旋地转。从来没有过的感觉。
脑中有什么东西乱麻般纠成一团,越试图去想,越昏昏然晕眩。
脚步发飘。虚脱所致。
素初有些惊异地看向自己的手,他竟再无法使身周一石一木一气一水随心所动。
难怪他的身体那样沉重。
他已经失去了那份可驭控万物的能力,沦为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
素初定定消化两秒信息,淡定地垂下手走出山洞。
方才张净尘说,元尚已经葬下了。
素初在山周绕了几天几夜,踏遍每一寸土地,终于找到座新坟。
六尺厚土。
阴阳两隔。
真是奇怪的重逢方式。
不过没关系,他不会对任何事大惊小怪。
素初面无表情地想,要是挖出来是坛骨灰,他就把骨灰扬了。
新堆的坟包略显潦草。未经过岁月夯实,徒手刨开不算困难。但他细皮嫩肉,动作也并不小心,指尖很快见了血色。
素初忽然停下,看向指尖细小的伤口。
正肉眼可见地迅速愈合。
自愈能力还在。即便失去了力量,他依然是不死之身。
为何会不死?他到底是什么样的存在?
他不记得了。
脑中混沌未尽,他这会才想起张净尘对他的斥话,他捅了元尚最后一刀。
是他杀了元尚。
为什么杀他,怎样杀的,他统统记不得了。
他倒一死了之走得干净。
素初脸色又沉了几分,手下动作加快,很快就把人从地下刨了出来。
素初拎着灰头土脸面目全非的称为人的生物,心情一言难尽。
他最后的记忆止于被这人在床上欺负到神智不清记忆断片。
眼前这个,烂掉了。
好在还算有个人形。
素初很快接受了这个现实。
不知他昏迷了多久,才让他变得这么令人不忍直视。
把人拖回岩洞,甩手扔到内室的冰床上,习惯性催动灵力为其修复躯体。
掌心散出的灵力竟变成了金色。
那不是元尚的力量么。
眉心发烫,素初似有所感,回头看向室外。
地上铺画了他不认得的巨型阵法,大阵正隐隐发亮。
脑中混沌更甚。
素初明白过来那是以元尚的力量催动的某种封印法阵,而他,就是那大阵要封印的目标。
失去的记忆和力量都有了解释。素初回头重新打量黄泉路上走了有一段的死鬼。
真难看。
催动金色灵力便会促进封印继续。他会被封印到什么程度,会失去多少记忆,甚至能否保持意识清醒,都是未知数。
若不用,元尚的尸体会就这样烂下去,会更让人不忍直视。
素初权衡了半秒,从地上拾起块石片作钝刀,面无表情地撕去尸体的衣裳,把烂肉统统割掉。
活像给尸体凌迟。
清理完腐肉,再用灵力修复便省事了多。可即便如此,依然晕眩阵阵。素初从前自己的灵力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从没尝过这种精打细算的憋屈滋味。
那死鬼看起来更讨厌了。
昏默默一昼夜,总算是能看了。
偏白的肤色。
匀称又不失力量感的肌肉。
素初用打量死物的目光冷漠地扫过赤裸的躯体。
伸手覆于尸体心口。
那处贯穿的刀伤就在这里。
是他留下的么。
他想起很多很多年前,他们刚相识不久的时候,他第一次在元尚面前出手,生撕了一群人马。
元尚那时受了伤,骇得声音都变了调。
你太凶残了!
他是怎样回复的呢。
怕什么,又不动你。
后来他真的一直充当着护卫的角色,从没伤过元尚分毫。
元尚也曾在一次为他梳头的时候说过,如果能一直这样就好了。
记忆里,尽是举案齐眉,肱股相持。
他谋他的大业,他作他的底牌重棋。
“你若制衡,我便作你后盾。你若杀灭,我便作你暗箭。”
昔日的承诺犹在耳侧。
怎会料想今天。
手指向上,捏住那人的下巴。
回来。
无声的唇语。
俯身。
你不是最喜欢这样吻我么。
我叫你回来。
哗啦一声,瓦罐砸碎在岩石上。有人闯入山洞。
惊怒交加,恶寒作呕。
那是怎样一副景象啊。
冰室天寒地冻。才一转过拐角便被浓重的寒意扑得别过头去。屏住呼吸,举手挡在脸前,艰难地眯起眼向内看去。黑黝黝的岩洞内只有玄玉冰床发着幽幽寒光,照出如烟如雾的浓重寒气,冰床上模糊不清的黑影。
再定睛看去,发现那黑影是两道交叠的人影。
一人赤身裸体平躺床上,一人坐在床边覆压另一人身上,掐其喉颈,正吻得难舍难分。
张净尘瞪大了眼睛。
手中酒坛落地应声而碎,张净尘抽出腰间佩刀照着素初脑袋扔去。
“他都死了,你在做什么!?你疯了吗!?你亲手杀的!!!”
唇瓣分离,素初撑着创面微微起身。飞来的刀锋在他左侧眉角留下道口子,殷红的血斜溅过鼻梁划至另一侧脸庞。
他却仍静静地望着身下之人,轻轻抹去潲在他脸上的血丝。
“他是我的。”
张净尘听得看得眼皮直抽搐,果然是妖孽,无法无天,不可理喻,不可理喻!
“你、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你强留住他的身体,他的灵魂就无法转世!你……”
素初平静道:“他该。”
张净尘作为一个年轻时跑了老婆窝囊地守了大半辈子童子身的二十四孝老处男,实在受不了这个刺激,儒家忠孝核心的道德伦理观碎了一地。虽然早知道自己友人与他的暗卫关系不一般,但眼前此景实在超出了他的理解范畴。
他甚至第一反应不是替友人清理门户。
“你、你果真!他这一辈子,都栽在你身上了!信任给你,爱给你,为了你,荣华富贵全都不要,陪你在山里,命都献给你了——”
“所以他只能是我的!”
素初猛一挥手,光刃在来人颈间划开口子,血滴飞溅。
那一声他是喊出来的。他很快意识到自己情绪失控,却只平静地收回手,坦然地与质问者对视。
目光炯炯,半步不让。
“全都是我的。”
张净尘后退两步,抬手捂住自己脖子。
素初垂敛眸光,视线转回尸体身上。
“再多嘴,休怪我不留情面。”
恍惚了几秒才回过神来,张净尘突然意识到,这是他第一次听素初说这么多话。
印象里,这少年暗卫从来是又呆又闷,神出鬼没,沉默寡言,个子不高,瘦瘦小小,永远是十六七岁的少年模样。可他记得,从他与元尚初识,素初便跟在元尚身边,至今已二十年有余。
方才割他脖子那一下,他完全没看清自己怎样中招。也就是说,素初若想杀他,他会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实力完全不在一个层面上。这家伙,太危险太危险。他不能堵一个完全不可控的怪物的底线,要夺回元尚的尸体,不可硬来。
张净尘一步步退出洞口。
“好,好,那我们,再无话可说,再见面,就是敌人。”
目送张静尘离开,素初重新看向元尚,牵他的手。
一日维持其尸不腐,封印便一日加深。最初几年,素初还能去洞外走走,拾些野果回来喂小狐狸。这座山洞是他与元尚的家。
元尚曾出仕官场,鸟尽弓藏之际,他带元尚逃往山林隐居。元尚很喜欢这里。有事没事便从凡间扛回些新奇玩意,把山洞布置得跟人类的居所似的。
后来他又不知从哪捡回只人妖混血的幼崽——就是他正在喂的这只狐狸,让它叫他爹。
“爹、爹……”
狐狸幼崽叫道。
“你爹死了。”
素初冷漠道。
小妖怪还听不太懂人话,但从语气表情就感觉出来不是什么好话。小狐狸眨巴着眼睛,嘴角块要撇到耳朵根,马上就要发动熊孩子必杀技鬼哭狼嚎。
素初捡起一个果子堵住它的嘴。
小狐狸一愣,捧着果子开开心心啃起来。
幽深的森林,空寒的岩洞,一人一尸一狐,日子就这样平静地过着。
由于封印加深,素初日渐感到体力不支。有时为尸体渡完灵力,便趴靠在冰床旁昏睡过去。他不惧寒冷,就算身体变得和冰室一般温度,他也能够醒来。
如果这时拉上元尚的手,就不会再感到冷了。
却摸空了。
素初愣了一下,猛地抬头,冰床上空空如也。
他又被人夺走了。
张、静、尘。
一直压抑控制的力量陡然间失控暴涨,素初起身向洞外追去,却被与力量同时增强的封印镇得视野一黑,绊了一下扶住墙壁才没有摔倒。
脑中滚成了一锅粥。素初咬牙,强压下躁动的灵力,放空头脑逼自己什么都不要想,稳步走出山洞。
他来到人间。
一别近十年,再次踏上他们曾守护的土地。
没有方向。没有线索。到处都找不到他痕迹。
一夜白头。
但见凡夫流离失所,百姓民不聊生。
烧杀抢掠,灾祸遍地。
垂死饿鬼,百鸟啄食。
游魂哀鸣,何处寻家。
到处都是兵荒马乱。
紫红与焦黑的人间炼狱,素初一身洁净的白衣白发,独涉血河火海。
恰逢流匪过境。
一记闷棍敲上后脑,有人粗鲁地扼住他的腰身,一阵天翻地覆,他被扛着扔去什么地方,重重地摔上潮湿的木板。头部再次遭到重击,早已到了极致的身体再支撑不住,素初昏迷过去。
吱呀乱叫的老旧囚车。不堪入耳的污言秽语。病痛的呻吟。唯唯诺诺的喘息。潮霉尘土汗臭血腥混合的令人窒息味道。视野灰蒙蒙晃动,阴云密布。
流匪甲叫骂着,贼老天又要下雨,真不叫人活了——昨个老四是不搜个极品货?什么时候老大玩完也让兄弟尝尝鲜?上次那个老子现在还忘不了那滋味!够烈,够辣!玩完自个一头创死,血溅了三尺高!
流匪乙叹道,嘿,好死不如赖活着!兄弟们都玩了个遍,咋就到你手里人没了!这次这个可是真极品,还敢让你碰?一边流口水去吧!
流匪甲:嘿嘿,来都来了,一块偷食的,你可不能光叫我眼馋啊!
说着牢门被一脚踹开,两位壮汉迈着嚣张跋扈的步子入侵拥挤的囚车。
囚徒们恐慌地挪开空地,呜呜呃呃的低吟像狂欢曲的伴奏。
实在是助兴。凌虐的冲动带起下腹生腾腾的欲望,流匪甲难耐地舔舔干裂的嘴唇,两眼放光地盯上目标。这一看,又是一阵毁天灭地的□□焚身。
身形纤细不染纤尘的白衣少年静静地坐在角落,与身周脏乱惶恐的人群形成鲜明对比。雪色长发披散得凌乱,乖顺地垂在身侧。露出的手足如玉,尽显少年的稚嫩青涩。人比头发还乖。
流匪搓着手走上前去,怜爱地抚摸少年的头顶、脸颊。素初并没有反应。脑中依然混沌吨失神。
流匪甲得意道,你瞧,他也没反抗不是?
说着就伸手探入少年衣领,捏住少年的肩头。
下一秒,他被人掐着脖子举了起来。
少年黯淡的眸光聚敛,幽幽地盯着亵渎神明的愚人。
流匪乙见势不妙,拔刀就要冲上来砍。
却被流匪甲一个手势制止。
流匪甲:“别、别杀我……别杀我,是小的有眼不识泰山……我们有粮有人,放了我,你做我大哥……小弟唯你马首是瞻……”
车中囚徒对无恶不作的流匪突然闯进囚车掳人的事早已见怪不怪,突然的变故惊动了数双不安的眼睛,齐齐向这边看来。
见素初依然不为所动,流匪竟崩溃地大哭起来,胡言乱语道都是逃命的!都是逃命的!我不能死,我还有个半岁大的儿子,我不能死!
不知何处适时响起小孩子的哭声。
素初眸光动了动,一字一顿道,好、好、做、人。
流匪忙不迭失点头。
素初松了手上力道从地上站起,漠然地俯视跪在地上的壮汉,周围瑟缩的流民,皆是老弱病残。
原来这不完全是囚车。
素初拉一下领口,转身走下充满潮湿腐臭气息的狭小车厢,步子很慢很缓。
流匪甲瞪着少年施施然的背影,恨红了眼睛。
他大喝一声抽刀跃起,照着少年颈侧狠砍下去。
流匪乙也配合着一刀刺入少年腰腹。
血腥气蔓延开来。一时间,车内惊叫连连。
流匪甲啐了一口,抹去脸上血迹,心道又是个不识相的,白瞎了一副好皮囊。
却见眼前少年白皙的小腿还稳稳立着。
背后寒毛一悚,流匪甲抬头,只见少年半身白衣都染了红,腰间还插着流匪乙的钢刀,却仿佛没事人一样,两步转过身来看着他。
流匪甲怪叫一声,挥刀乱劈乱砍。刀锋入肉刮骨的触感是那么真实,鲜血也在喷溅,可那怪物,怪物……
站定的身形那么单薄,却始终一动不动,任他互劈乱砍,面无表情。看向他的目光没有半点痛恨恼怒,只有死寂般的冰寒。
这更令他感到无与伦比的恐惧。他疯魔了似的一刀接一刀砍着,不敢再看那怪物的眼睛。可待使尽了浑身力气,脑中理智回笼,他发现那怪物竟从始至终没有反抗。
刀,停了下来。流匪颤抖着握着捅入少年胸腔过半的长刀,抬头看向那只怪物。
那怪物目光变了。祂没有在审视一位凶犯,而是悲悯地垂眸望着只张牙舞爪的,恐惧着的凡人。
洁白的衣衫已数尽染红,枯白的发丝散落了些在地,足下已积了不小的一片血泊。
十三刀。刀刀深刻入骨。
流匪方才多么凶戾勇猛,现在,竟再无法握紧手中被血浸得湿滑的刀柄。腿下发软,就这样仰望承蒙着这份悲悯,僵直着跪了下来。
四下鸦雀无声。风,轻轻带起少年血渍粘连的白发。
流匪乙早拔出自己的刀,瞠目结舌地看着流匪甲与怪物的对峙。
怪物终于动了,祂拔出了插在胸口的血淋淋的钢刀。
血流蛇线般爬离刀刃,露出银白铮亮的刀锋。刀身之上,布满了正熠熠闪光的,诡异而美丽的金色咒文。
流匪甲吞了口唾沫,定定地望着那神秘的符号。他忽然忘了所有恐惧,就算下一秒被砍掉头颅,也值得了。
那怪物将钢刀递至他面前。
流匪惊异地在怪物与刀间交换了数回目光,颤抖地接过了钢刀。
刀柄上还残留着温热的,黏腻的血。他抖得实在厉害,托不住这份重量。一个失手刀掉在了地上,刀环响了当啷一声。
周遭人也都看见了刀身上闪光的咒文,纷纷跪倒一片,此起彼伏地磕头。
仙人、仙人!是神仙!神仙啊!!!
流匪呆呆地望着少年收回手,在敬拜的呼声中漠然转过身去,留下一串湿红的脚印,一步步走远。
直至那仙人背影消失,钢刀上的金光慢慢黯淡,咒文所在的位置被灼化镂空,留下奇迹的遗迹。
流匪敬重地拾起这把染过无数鲜血的刀。
凡器所造成的伤口,不出数息便已痊愈。素初着一身血染的破碎的红衣,幽灵似的飘了很远很远。
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
干裂的土地上,他遇见一只哭嚎着的小鬼。它抱着一包散了的空谷壳,在地上挖着泥巴。
一边喊着饿,一边喊着爹妈。
粉块状的土捏不成形。素初蹲在小鬼身边,忽然想起家里还有只小狐狸。
活着。回去。
如果元尚是他杀的。
如果元尚想封印他。
如果元尚想离开他。
他成全他。
于是回到深山。
却见故居遭人洗劫一空,再不见半分人影。
心神震荡,力量终于失控。同时洞内法阵金光大放,无数威严圣洁的金色锁链凭空显现,恐怖的能量炸得山崩洞塌,活将生者埋葬。
血溅满地。
粉身碎骨。
最后残存着清醒的意识,他在心中唤了他的名字。
元尚。
这一切,可也都在你的算计之中。
这便是你所求?
山体的崩塌还在继续,震耳欲聋。
素初一直睁着眼睛,看着洞口的光线被层层叠叠吞没,直至再也感受不到自己的身体。
你想要掩埋的,究竟是什么。
为什么,甚至要封印他的记忆,不敢让他知道。
不知过了多久,轰隆隆的声音渐渐止息。
身体早已支离破碎,他的意识竟还稳定完好地保留着。
黑暗。沉重。没有声音,没有空气的流动。
已经感受不到痛了。
素初闭上眼睛。
大阵的封印还在持续。
记忆像块破布,被剪刀随意地裁剪,抽丝般慢慢拆毁剔去。他清醒地意识到他正在失去很重要的东西。他竭力想理清思绪,可被封印过度支配的疲惫令他根本无法思考,挣扎与反抗是那么无力。
元尚。算你够狠。
你最好彻底死透了,别让我找到。
否则……
最后,他连怨咒都忘却了。
他被压在山底,一压,就是七载春秋。
七年后,他从坍塌的洞中爬出来,彻底忘了自己是谁。
他又死过一次,他还活着。望着苍茫天地,不知何去何从。
只记得要寻一个他。
让他落至如今,茫茫然无所从的罪魁祸首。
蓬头垢面,衣不蔽体。浑浑噩噩在山周逛了数日,终于找到他的孤坟。
他跪下去,扒开葱郁郁的野草,石碑已爬满青苔。
元尚。元尚。
痴默默无言,血泪尽涸。
他又一次刨开他的坟。把深埋地下多年的尸体挖出来,像对待远古文明的遗迹,极轻地扫开土石,小心小心再小心。
满身的血痂随动作剥落大半,露出如雪莹白的肌肤。
他挖出了一具完整的白骨。
和他的肤色一样白得刺目。
他们果然把他送回来了。
人总讲究入土为安。
他用尽全力又竭力克制地将他紧紧拥住。
鼻间泥土湿冷的腥气,怀中坚硬而脆弱的触感。
他真的死了。
若干年后,张净尘重回故地祭拜旧友,发现这厮坟又叫人刨了。
他诡异地感到胸中有郁,捶胸顿足半晌竟憋出个饱嗝。
他甚至不知该敬元尚能降了这等妖孽,还是该叹他这遭殃的桃花运。
反正作为一个三观健全的正常人,他断定这等艳福定非是等闲之辈能消受了的。
人已经麻了。
元尚十八年前故世,灵魂却被素初困在身体里不得解脱。十年前他带人偷回了元尚的尸体,做了法事送其转世。可元尚的转世却因不明原因迟迟没有降生,直到近两年才让他找到。他给那孩子取名元裔,今年已两岁多了。
徇记忆找到他们居身的山洞,山洞竟已坍塌多年。
不在这里,那又会在什么地方?
张净尘沿着山路细细地寻找。
林风轻动,幻变的迷雾在眼前散开,影影绰绰。
但见一人影倚卧古木,抱骨长眠。
垂藤庇荫,翠蔓缚身。
怒花红火,蛛丝白发。
拨开灌丛所见,青翠碧绿的,枯黄垂落的,漆黑的腐烂进泥土的,一岁岁凝滞的岁月的痕迹,像树木的年轮,清晰可辨。
他大约就这样枯坐了三年有余。只有长久沉寂的死物才会被不会动作的植物这般亲近地纠缠。他被火红的花朵团团簇拥,像颗枯死的白草,与怀中的白骨成双成对。
惊世骇俗。
张净尘无法对此表示认可。
“……你叫他死都不得安宁。”
可他同样无法再武断地将他批判为不通人情的怪物。
他忽然看到条通体翠绿的蛇悬在少年头顶,猩红的信子一吞一吐。
“……!”
不知出于怎样的心理,张净尘第一反应沖了出去,他想替他拨开那条毒蛇。
迈出灌丛的第一步,他踩上饱浸雨水的湿答答的泥土,脚下一沉,像踩进了泥沼。
素初掀开眼皮看他,丝毫没在意脸侧剧毒之物。
他竟是醒的!
那蛇摇头晃脑好一阵,終降落至素初肩颈。湿冷的鳞片滑过温热的肌肤,长长的尾尖扭摆,缠上临近的枝蔓,就这样路过了去。
张净尘骇然地看向素初的眼睛。
黑黝黝的一片空寂。
说过了,再见面就是敌人。
“……这么多年,你还好吗?”
素初没有回答这个干巴巴的问题。
张净尘自嘲一笑,四下环顾一遭,向前走了两步蹲下,用平视的目光看向素初。
他在试图把他看作人,用人类的方式交流。
“他转世了,是个可爱的孩子。”
意料之外,也在情理之中,素初对这个消息没有半点反应。
张净尘只当他是听进去了。
“我只想问,再见到他,你……还要这样待他吗?”
依旧没有答案。张净尘猜不透他的想法,果然还是交流困难啊。真不知道元尚到底看上他哪点,痴迷疯魔到命都可以不要。
他还清楚记得元尚的嘱托,如果素初赴了战场,无论如何都要带他回他们的家。而他八成会在战场上丧命。但那不重要,他只要素初能活下去。
张净尘实在不能理解,素初本就是他的护卫,且实力神秘莫测,战无不胜。如果有危险,为何不带素初同去?又为何“只求他能活下去”?
他见识过素初诡异无穷的能力,那是超乎想象的奇迹般的力量。这世上还有什么人能威胁到他的生命?
想不通。他一个正常人为什么要去理解一个怪物和一个疯子。真伤脑筋。也就是他太讲义气,苦哈哈地捍卫着对这对关系畸形的疯子来说完全不存在的世俗伦理,还拼了老命地送老坑友去转世。谁知道人家是不是就愿意玩那变态的,乐在其中呢。
思及此,张净尘更感觉自己仿佛那什么冤大头。想照着元尚的盆骨狠踢两脚。
深吸口气,告诉自己好人做到底,反正他是仁至义尽了,以后这俩疯子的事他可不管了。
“虽然你大概不想见我,更不想听我说话,但我还是想提醒你。”
“你不是人,但他是。你这样……会吓坏他的。”
言罢,他也不再等素初有什么反应,径自起身离开。
这次素初眸光动了动。待张净尘走远,抬起挂着满臂藤蔓的手,抚摸怀中枯骨的面颊。
“不得安宁……么。”
良久,素初扒去身上纠缠的藤蔓,抱着白骨站起身,向森林深处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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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曹操 蒿里行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老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