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写旧梦

　　“请慢用。”
　　优雅的英腔，极富磁性的嗓音，这是那个男人对宋伊恩说的第一句话。

　　届时他弯腰给宋伊恩倒上红酒，唇边一抹慵懒迷人的笑，挽起的黑衬袖口紧紧绷着有力的小臂。
　　他们挨得很近，宋伊恩嗅到他身上的淡香，目光几乎黏上了那张英俊的侧脸——他有一颗泪痣，隔着很远时看不见，可宋伊恩现在看见了。

　　忽然，张旭杰在桌对面清了清嗓子，“所以我打算申请皇艺，刚好我也想来伦敦读研，到时候我们就可以经常见面。”
　　“……啊？”宋伊恩如梦初醒，心跳声砰砰砰，只有他自己听得见。

　　张旭杰尴尬地笑笑，伸着脖子往宋伊恩身后看去——
　　刚才来倒酒的英俊男人正倚在吧台旁和客人谈笑。
　　惹眼的长腿，青筋微凸的手臂，黑衬衫被他的宽肩膀和胸肌撑得漂亮极了。他太过高大，棕发的男客人在他身边像个袖珍人。

　　“那是老板吗？”张旭杰有些不是滋味地说，“他个子挺高的。韩国人？”
　　宋伊恩揉揉发烫的耳根，“不清楚诶……”
　　张旭杰挂不住笑脸了。

　　三个月前，张旭杰在交友软件上刷到宋伊恩，仅凭几张自拍照片，他就被宋伊恩迷得神魂颠倒。
　　还没到圣诞假期，听说宋伊恩愿意见他，他就买机票从米兰飞来了伦敦，还装作潇洒地说：“我来找伦敦的朋友玩，顺便看看你。”

　　张旭杰甚至想过宋伊恩是不是盗用了哪个小明星的照片，可幸运的是，他还真的‘挖’到了宝——
　　眼前这个精致绝伦的俊美少年，穿着朴素的白毛衣，像是刚从经纪公司大厦里匆匆赶下来私会男友的漂亮小偶像。
　　人类对美人的耐心阈值总是很高的，可这是他们第一次见面，宋伊恩却盯着别的男人看红了脸，饶是谁都不会开心。

　　张旭杰咽下不爽，换上不自在的笑容，“你比他帅多了。”
　　宋伊恩愣了，“呃，谢谢……”
　　“你觉得我怎么样？比照片帅吧？”张旭杰将脸凑近，坠在毛衣外的虎头银项链晃了一晃。
　　“……嗯。”宋伊恩点点头。
　　“我不上镜。”
　　“……是诶。”宋伊恩干笑。
　　张旭杰终于露出欣然的笑容，精心抓过造型的头发在暖灯下泛着刺眼的油光。

　　宋伊恩的视线有些恍惚，他并不喜欢张旭杰，可张旭杰很有可能就是他梦里的那个人。

　　15岁开始，宋伊恩总是反复梦到一个男人，他看不清那个男人的脸，只记得他们在梦里轰轰烈烈地相爱、缠绵、至死不渝。
　　醒来后的十分钟是最难熬的，残忍的思念侵蚀宋伊恩的每一个毛孔，心脏像被撕裂开来，钻心刺骨的疼痛。
　　宋伊恩会上气不接下气地哭，眼泪打湿一大片枕头之后，呼吸才渐渐平稳下来。
　　就这样过去三年，宋伊恩终于适应。

　　那是从一个噩梦开始的。
　　梦中，宋伊恩在一家私人俱乐部里被要求陪酒，而那个男人救了他。
　　那些连续的梦境太浪漫太美好，以至于宋伊恩总是不想醒来，期盼它是真的，期盼那个梦中情人真实存在。

　　有一天，张旭杰在简讯里说自己梦见了宋伊恩，梦里，他们在一家俱乐部的包厢里见面。

　　那些梦是真的。宋伊恩在脑海里听见这样的声音。
　　其实他对张旭杰没有多少好感，可他想，或许见面了就会不一样。或许张旭杰会比照片好看，毕竟很多人都不上相，或者张旭杰有什么别样的魅力，只有见了面才能感受到。
　　或许张旭杰就是他。

　　宋伊恩才刚刚过完18岁生日，正是天马行空的年纪。
　　他变得疯狂，在网上搜索种种资料试图弄明白梦的真相，就像他几年前做过的那样。

　　最后，只有几个塔罗占卜师发布在网上的视频给了宋伊恩一些答案。
　　他点开一个视频，面对四组卡牌的选项，虔诚地在心中默念自己的问题。

　　要不要去见他？
　　他是梦里的那个人吗？

　　那个长达二十分钟的视频里，有一段话令宋伊恩振奋不已——
　　“这组的朋友有旧人回找的信息。是前任吗？噢……甚至有些是前世的恋人，哇，前世，哈哈哈哈，有点儿玄乎了。”视频中的占卜师飞速切着卡牌，于是三张塔罗牌掉落下来，她继续解读道：“有些朋友可能真的会遇到前世的爱人，而且他就在你身边，甚至就是你的某个追求者。”

　　一切的线索都指向了张旭杰，于是宋伊恩答应与他见面。
　　可就在前些天……宋伊恩家附近的街角，一家装修了很久的红酒吧终于开业了。

　　某天下课回家，宋伊恩透过酒馆的玻璃窗，看见一个英俊的男人坐在高脚椅上，浑身冒着尊贵的光彩。那天他戴着一副细边眼镜，慢条斯理地翻阅书页。
　　他就和这家奢侈得令人望而却步的红酒馆一样，是这条街上格格不入的存在。
　　宋伊恩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人。

　　魂牵梦绕的虚幻情人像一颗被扎破的泡泡，宋伊恩忽然就将那些梦抛得一干二净。他站在灰色的雨雾里，满眼只剩下那个在暖光中翻阅书页的俊朗身姿。

　　然而，此时，宋伊恩的面前坐着极有可能是梦中情人的张旭杰，他却似乎喜欢上了另一个人……
　　想到这里，宋伊恩悄悄回头——
　　那个帅气的老板不知何时套上了一件羊绒毛衣，正一边穿着黑色飞行夹克，一边往门外走去。
　　他利落地拉上拉链，微微扬起下巴，喉结和下颌的线条好看极了。宋伊恩仿佛又嗅到他身上蓬勃的男性荷尔蒙气味。

　　宋伊恩目送他消失在视线，回头，就看见了张旭杰十分不悦的表情。
　　张旭杰放下咖啡杯，落在桌上，碰撞出沉重的声响。
　　于是宋伊恩第一次和网友见面，在一小时后不欢而散。

　　伦敦的深秋，暮色几乎是永恒的。街道还很潮湿，空中又下起细雨。
　　宋伊恩在回家路上淋了些雨，他刚换好家居服、打开暖气，门铃便响了。

　　妈妈租的这间房子隔音不好，宋伊恩在门口就听见了踢踢踏踏的脚步声。
　　他开了一道门缝往外看，一个棕色羊毛卷发的英国女孩蹦蹦跳跳地跑上来，大眼睛里满是兴奋和好奇。

　　“怎么样？”米娅笑着问，“他本人有没有比照片帅？”
　　宋伊恩拉开门，遗憾地摇头，“我不喜欢他。而且我搞砸了。”
　　“搞砸了？”米娅把伞扔在门外，熟练地换上拖鞋，“你妈妈不在？”
　　“她还没下班。”
　　“好吧，不重要。为什么搞砸了？”
　　“我一直忍不住偷看伦佐的老板，他生气了。”

　　“伦佐？”米娅正往宋伊恩的卧室里走去，刹停脚步，“噢——伦佐，那家派头很足的红酒吧，我刚才看到他们终于开业了。你们在伦佐见的面啊，他请客吗？”
　　“对。三天前就开业了。”宋伊恩说，“老板也是个亚洲人……特别帅。”
　　“上帝！我应该往里头看一眼的。”米娅一拍脑门，懊悔万分。

　　“我该怎么办？我喜欢不起来，我是说，张。”宋伊恩愁眉苦脸道。
　　“那就算了呗。”米娅豪迈地坐在床边的地毯上，挪了挪屁股，给宋伊恩也腾一个位置。
　　“可万一他真的是呢？”宋伊恩坐下来。
　　“管他呢，前男友可以分手，前夫可以离婚，前世的情人算什么？”米娅轻笑，“真是笨。”

　　“我昨天还梦到他了。”宋伊恩皱眉，“我在梦里要求他下辈子必须要为我守好贞洁，可我自己却喜欢上了别人。”
　　米娅的笑容逐渐消失，“你不是认真的，对吧？”
　　“我当然是认真的！”宋伊恩拔高语调，“我打算攒点钱，找那个叫‘宁’的占卜师做一次私人占卜，问问清楚。但我在想，我要怎么把英镑换成支付宝里的钱呢？”

　　“中国超市的老板可以换，我们学校边上那家。”米娅跷起二郎腿，“我听莫妮卡说的，莫妮卡·林，隔壁班那个，你的头号粉丝。”
　　宋伊恩依然苦着脸，“好吧，这个问题解决了，接下来就只剩钱的问题了。”
　　“要多少钱？”米娅漫不经心地问。
　　“一小时150镑。”
　　“多少？！！”米娅‘腾’地坐直，“她怎么不直接去抢银行？！！”
　　“她有8万粉丝呢。”宋伊恩解释。
　　“你别被骗了！伊恩！”

　　“我没有。”宋伊恩说得斩钉截铁，蹙眉的俊脸写满了不悦，“我已经决定了。我现在就开始攒钱，我不喝可乐了，这样每天可以从午餐费里省下1英镑。等春节的时候妈妈还会给我压岁钱。”

　　真是疯了。米娅在心里说。
　　“……可你要存到什么时候去？”米娅踌躇道，“张看上去可不像是会为你守贞的人，你看他的古驰项链，圣罗兰的包，费路希的毛衣和劳力士手表……上帝！多亏了他，否则你这辈子也没法走进伦佐酒吧。”
　　宋伊恩瘪起嘴，“……你说得对，张应该已经谈过恋爱了。”

　　“应该？那是肯定的。”米娅无语极了，“只有你没谈过恋爱，维姬已经换了第三个男朋友了。”
　　“弗兰克也没有。”宋伊恩纠正道。
　　“弗兰克至少有全A*的成绩单，啤酒瓶底一样厚的眼镜片，这样就合理多了。”

　　啤酒瓶底一样厚的眼镜片。
　　眼镜片。
　　眼镜。

　　宋伊恩的眼前又浮现伦佐老板的身影，细边眼镜架在他的高鼻梁上，成熟、帅气、又性感。
　　他总是穿得很得体优雅，看起来像个高贵沉稳的绅士，可宋伊恩知道，他的衣服之下是结实有型的肌肉——在他倒酒时，宋伊恩顺着他微敞的领口偷偷看见了胸肌的轮廓。

　　“他也戴眼镜。”宋伊恩不自觉微笑。
　　“……谁？”米娅匪夷所思。
　　“伦佐的老板。”宋伊恩害羞地低下头，“不过他今天没有戴。”
　　“……”米娅闭上眼，深呼吸，用力一拍宋伊恩的后背，“看在上帝的份上！！”
　　“嗷！！”宋伊恩大叫，“你干嘛啊？”
　　“既然你喜欢伦佐的老板，为什么不去问他要个电话聊聊呢？！这样你也不用烦心张的事，还可以省下150镑！”
　　“可是……”
　　“没有可是！”米娅眼神坚定，一字一顿道：“听好了！伊恩！我们活在现实，不是梦里！！让你的梦中情人见鬼去吧！”

　　宋伊恩为难地看着她，“米娅……可我们不知道他喜不喜欢男人，最重要的是，像那种有钱人，会愿意给我他的电话吗？”
　　米娅立刻联想到伦佐酒吧气派的门店——那是一种沉稳而奢华的感觉，只看门面，就让人无端以为，这家酒馆的主人少说也是从中世纪起就富得流油的某位伯爵。

　　头一回在宋伊恩家附近看见未开业的伦佐酒吧，米娅就开玩笑说：“这店开在我们这儿准得倒闭。”
　　酒馆倒是不稀奇，可就像服装品牌分三六九等一样，人们同样可以从酒馆的门面看出它们之间的差别。

　　米娅曾经在金丝雀码头瞧见过一家这样的高端会员制红酒吧。
　　穿蓝色水貂的金发贵妇挽着一个男人走进去，西装革履的侍者拉开酒馆大门，米娅短暂地听见里面的歌声，暖气裹挟着奢靡的香味吹拂脸颊，一晃，就结束了。
　　酒馆大门被关上，空气又变得湿冷刺脸，米娅咽了一口锈味的寒风，刚才的几秒种就像是幻觉。

　　是啊……米娅记得，连那个侍者都是个高挑挺拔的青年，看起来十分‘昂贵’。
　　拥有这样一间红酒吧的人，怎么会理睬像他们这样的平民学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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