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间故事

　　人间清晨，翠鸟鸣啼，晨光熹微。
　　一位鬼差悠悠荡荡地飘在无人的巷子里。
　　这时候并不是鬼出没的好时间，但身为勾魂鬼差的玄林昨晚找了一晚上人，因此不得不在这时候继续加班。
　　玄林以前是个笔仙，但近年来互联网发达导致封建迷信少了，他的业务有些推广不下去，这才转行考去阎罗殿做了鬼差。
　　此次玄林要带走的人是个年近耄耋的老奶奶，鬼差们在勾魂前通常会观察几日以确定最佳勾魂时间。太阳落山后阴气较盛，玄林本该昨晚将这位奶奶带走，但考虑到若是让这位独居老人晚上在家里悄无声息地断气，遗体一定会因为没人管而影响到邻里环境，于是有公德心的鬼差玄林准备在清晨老奶奶惯例出门时下手，这样方便别人看到后报警。
　　经过几日的考察，这片居民区的清晨会有很多早班的人来往，玄林在昨晚也确认过了老奶奶家周围的邻居都在，楼下门卫现在也爱岗敬业地清醒着，此时正是勾魂的好时机。
　　他略施法术进入了老奶奶的家中，平日里有些邋遢的老人今天居然意外地穿戴整齐，拄着拐杖正要出门。
　　玄林掏出生死簿副本再次核对了姓名和生辰八字等信息，确认无误后准备下手。
　　“喂，小伙子，来帮我开下门。”
　　老人毫无预兆地冲着玄林打了招呼，就像在跟自己儿子说话一样。尽管通过这几天的调查玄林知道她并没有儿女。
　　“哈？叫我吗？”虽然玄林确信普通人肯定看不到自己，但老人的视线过于肯定，导致他不得不确认一下。
　　老人用拐杖在门上敲了敲：“这屋子里除了你还有谁啊？快来帮我开门，我拧不开这把手。”
　　玄林略有些无语，虽然做笔仙的时候他偶尔会刻意化形让人看到，但大部分人都对他很恐惧，做鬼这么长时间还是第一次遇到有人看到他之后还能心平气和地说话。
　　“奶奶，我必须跟您声明下，我是鬼，不是什么热心市民。”玄林指了指自己飘在空中的身体，“您大寿已尽，我今天是来带您走的。”
　　老人眯起眼睛：“啊？你说啥？”
　　玄林叹了口气：“我说，您今天要离开人世……”
　　“听不见！我耳朵不好，你大点声！”
　　“我说——你今天——”
　　“听不见！帮我开门！”
　　玄林咬牙，拧开门把手后一脚将门踹开：“你走你走，我看你这老胳膊老腿儿能走哪去。”
　　老人拄着拐杖出了门，不屑道：“说谁老胳膊老腿，我身体好得很！”
　　“喂！你这不是能听到吗！”
　　“你说啥？”
　　“别装了！”
　　玄林一巴掌拍在老人肩头，直接将她的魂魄拽出来一半，虽然这时是阳气聚集鬼怪衰弱的白天，但玄林法力不弱，因此勾个老人的魂魄不在话下。
　　然而谁料这老太太魂魄离体后竟然瞬间生龙活虎起来，腿不瘸了腰不弯了拐杖都扔了，只见她的魂魄挣脱开玄林的手，速度极快地下了台阶，站在楼道里呵斥道：“想带我走，你找阎王来！我今天还有事要做，你滚你滚！”说罢她转身就跑，丝毫不顾自己的身体和拐杖都倒在楼道间，直往小区的绿化区冲去。
　　玄林站在楼道间，第一次感受到事态如脱缰野马是何意。
　　他不能在这时候化形，于是使劲将邻居的门敲了几遍，希望能借此吵醒邻居，好把老人的身体抬去医院或者交给警察，接着他便向绿化区追去。
　　魂魄状态的老太太腿脚利索得不像个老人，等玄林赶到时她正站在小区的假山上使劲往一个小洞里钻，一半身子在外面扭得像个青虫。玄林爬上去拽住老人的双腿，喊道：“就算你现在是鬼也稍微注意下形象吧！”老人的声音在洞里带着回声：“流氓啊！流氓鬼！”
　　玄林经常被人叫恶鬼，但还是第一次被人叫流氓，他拖着老太太的腿将人从洞里扯了出来，正当他想要放下尊老爱幼的美好品德将眼前这位生龙活虎的老人修理一顿时，一只猫从洞里窜了出来，像个火箭一般扑向玄林。
　　玄林被吓了一跳，连忙躲开，黄色的橘猫落地后便朝他大声哈气，脊背和尾巴上的猫毛高高竖起，看起来只要玄林再动一下，他就要冲上来把他的脸撕烂。
　　玄林出来工作并没有带火腿肠或者猫粮，他只好试着用嘴发出亲和的声音，希望这只橘猫不要太生气。
　　“嘿，过来。”老人蹲下，向面前的橘猫伸出了手。
　　橘猫听见老人的声音竟然渐渐平静下来，慢慢踱步过去，蹭了蹭老人的手。虽然此时老人已是魂魄，橘猫并没有真的碰到她。
　　“这是最能吃的一只，平时喂他们总要单独给他再多抓一把猫粮，不然他吃不饱，会霍霍小区里的鸟。”老人笑起来，她的手在猫的脊背上来回抚摸，但魂魄状态的她无法触碰到现世的东西，橘猫也因为无法感受到老人的抚摸而露出疑惑的神情。
　　玄林看着眼前的一人一猫，叹了口气：“所以你不肯走是因为他？但就算你不在，小区里肯定还有别人喂的吧。”
　　老人摇头：“不只是他。”
　　玄林道：“别告诉我你包了整个小区流浪猫的伙食。”
　　老人露出落寞的神情：“我没孩子，是他们一直跟我作伴，我走了，怕他们孤单。”
　　玄林叹气：“地球离了谁都一样转，别对某些东西太过执念啊，奶奶。”
　　老人哼声道：“你这年轻人怎么回事，等你到我这个年纪就知道亲情的可贵了，你结婚了吗？有家人吗？就知道说大话。”
　　玄林怒道：“我做鬼的时候你还没出生呢！叫你声奶奶是我尊敬你！”
　　老人继续落寞道：“我是个孤家寡人，但他们不是，他们还有我这个奶奶。可我走了之后，谁来照顾你们啊，要是我再多活段时间就好了……”
　　老人就这么念叨着，一边叹气一边眼中泛着泪花。她的白发稀疏，脊背佝偻，皮肤皱缩，手上铺满了老年斑。她在没有亲人的世界里独自活到了这个年纪，忍受着日复一日的孤独和衰老，只为与这些年幼的生命作伴。
　　“我就说我哪天一蹬腿就要死了，你们赶紧找到好归宿，别一天到晚等着我了。你看，牛头来收我魂了，你们咋办啊……”
　　本来还有些伤感的玄林无语道：“你说谁是牛头？”
　　老人抬头看向玄林：“他们没找到好人家，我放不下心来，万一我执念太深化成恶鬼了，你也带不走我。”
　　玄林被老人的逻辑逗笑了：“奶奶，我是专业当鬼的，我还不晓得恶鬼什么样的吗？”他看了眼逐渐升起的朝阳，叹气道：“看在你如此情真意切的份上，我可以让你和这些猫逐一道别，但是见完所有猫之后你就必须得跟我走，否则别怪我把你塞到我的归魂瓶里将你强行带走，到时候你在瓶子里挤来挤去闪到老腰可别怪我。”
　　老人展颜笑道：“你是个好人，小伙子。”
　　“我是鬼，不是人。”玄林将手上的生死簿副本收起来，问道，“那么其他的猫呢？要我帮你把他们都叫出来开个会，欢送你离开吗？”
　　老人低头问橘猫：“煤气罐，你弟弟妹妹们去哪了？”
　　“这名字也太随意了吧。”
　　“喵——”煤气罐发出嗲嗲的声音，在老人身旁转了一圈后，跳下假山。
　　两鬼一猫走出了绿化区，这时救护车的声音传来。
　　老人看着自己双眼紧闭的身体被抬出楼道，平日里上早班的邻居跟着跑出来，向医护人员交代着什么。她住的单元楼被人群包围，有人帮忙报了警，赶来的小区保安正在联系物业。
　　老人的魂魄站在人群中，没人注意到她。
　　医护人员动作迅速地将老人的身体抬上车，不一会儿救护车便开走朝医院奔去，上早班的邻居松了口气，也开车上班去了，其他住户逐一散去，大人们送孩子上学，老人们提着篮子去买菜，片刻后便只剩那道孤独的身影还站在原地。
　　她是孤家寡人，没人会跟着救护车一起陪她去医院，没人会在ICU外焦急地等待她醒来，没人会替她整理她留在这世间的遗物，没人会帮她准备墓地，也没人会记得她。
　　老人在原地静静地站了一会，橘猫在她身旁蹲下，向她轻声撒了个娇。
　　玄林将楼道里横在地上的拐杖拿起来靠在老人的家门口，他用法术抽出来一个一模一样的拐杖放在老人手上，老人此刻才回过神来，脚边的橘猫领着他们离开了这里。

　　太阳逐渐升直头顶，秋天的阳光不会晒得人大汗淋漓，反而令人觉得心情颇好。老人在公园的长椅上坐下，倚着拐杖感慨道：“这么好的天气，怎么就让我今天死了呢。小伙子，过几天你再来带我走吧。”
　　玄林道：“别跟我讨价还价啊，你能坐在这里吹风晒太阳都得感谢我的善良了。”
　　从小区一路走到公园，老人但凡看见个猫就说自己喂过，玄林很怀疑她年近耄耋的腿脚是否真的能走这么远喂猫，但听着老人依次叫它们的名字，玄林也不好反驳她。
　　“二狗，几天不见你长这么大了啊。”老人和草丛中的一只奶牛猫打招呼。
　　“有人会给猫起名叫二狗吗？你真的认识这只猫吗？怎么看都是你现编的名字吧？”
　　老人瞥了玄林一眼：“土名字好养活。”
　　玄林无语道：“那也不能土到强行改变物种吧。”
　　老人变成魂魄之后力气恢复了不少，她将草丛中的猫逗到身边，掏了掏口袋想给猫喂根火腿肠，才发现口袋里没有东西，于是她转向玄林：“小伙子，去帮我买几根火腿肠。”
　　玄林冷漠道：“我不是跑腿的。”
　　老人用拐杖敲了敲玄林的腿：“快去，我给你钱。”
　　“你身上哪有钱啊，再说我只带了冥币。”
　　老人不耐烦道：“那你就去店里偷两根，就像刚刚你拿我的拐杖一样，把东西抽出来。”
　　玄林惊了：“这位老人家，鬼界不是法外之地，偷东西在哪里都会被抓的。”他指向老人穿过了奶牛猫身体的手：“而且就算偷来了它也吃不到，我抽出来的东西都是没有实体的，只有魂魄能碰到。”
　　被称作二狗的奶牛猫在两人身边巡回了几圈，见老人没有火腿肠，最终翘着尾巴到别处觅食去了。
　　玄林在长椅上坐下，伸展手脚伸了个懒腰道：“这里还有你的猫家人吗？这都第十只了吧奶奶，我可不是陪你遛弯的社区敬老院义工，你不要拖延时间啊。”
　　他的视线跟着奶牛猫向前，只见那只黑白花色的猫在垃圾桶旁驻足，向一个正在垃圾桶边上吃东西的人撒娇讨食。
　　那人发色奇特，是略带红褐色的黑，让玄林想到了传说中可以镇宅辟邪的玄猫。但更让他在意的是居然有人能站在臭味聚集的垃圾桶旁边嗦粉，不会吃着吃着吐出来吗？
　　红发男人将自己碗里的煎鸡蛋夹了一半丢给讨食的奶牛猫，一人一猫在垃圾桶旁愉快地进食。
　　玄林皱眉看着男人嗦完了一整碗粉，那人将吃完的碗丢进垃圾桶后，又从口袋里摸索纸张擦手，但左找右找没找到，最终掏出一张有些皱巴的黄符把手上的油渍和嘴边的汤汁擦掉了。
　　等等，黄符？
　　红发男人抬起头来，二人视线相交，皆是愣了一下。
　　这人看得到鬼魂，是驱鬼师。玄林立即明白过来。
　　这世上有鬼，自然就有驱鬼的。驱鬼师身为人类通常天生带着阴阳眼，经过修炼后就能看见鬼怪，也能练出驱散鬼魂的法术。玄林还是笔仙的时候碰上过来捉拿他的驱鬼师，打了几回合后他把他们的施法的符纸全烧了，那些驱鬼师便立刻恐慌地逃走了。
　　不过现在情况有所不同，玄林如今是阎罗殿编制下的鬼差，勾人魂魄都是奉命行事，又没干坏事，碰上驱鬼师也无所谓。
　　正在他打算无视掉对面的人时，那人先一步掏出了黄符，嘴里念起咒来。
　　玄林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一道绳子一样的法力便捆了上来，他抬手斩断，拽起身旁的老人反身跳上了树。
　　“你干嘛？找打吗？”玄林有些恼火，刚才那招速度太快他差点被控制住，这个红发驱鬼师和以前他遇到的三流驱鬼师不同，实力很强。
　　“我们在这好好地晒着太阳，你突然动什么手？”
　　红发驱鬼师道：“有人说这附近闹鬼，说得就是你吧？”
　　玄林道：“我可是正经鬼差，只勾魂不闹事。”
　　“我还没见过哪个鬼差大白天带着勾走的魂散步的，你想把她带去哪？准备在正午阴气最弱的时候把她吸干吗？”
　　“喂喂喂不要说那么恐怖的话啊，我可是在充当社区义工陪这位老人家完成夙愿啊。”
　　红发驱鬼师不听他解释又掏出一张黄符，玄林挥手想将那张符纸点燃，然而对方似是料到了他的意图，飞快地念完咒，他手中的符纸燃成灰烬的同时，咒文也转移到了他的右手上。
　　正在他将要出手时，几个年轻人有说有笑地朝这边走来。玄林赶紧喊道：“停下停下，不要伤及无辜。”
　　普通人看不见鬼魂，也看不见法术，在几个年轻人眼中，他们面前只有一位站在垃圾桶旁边看起来想打架的男人而已。
　　红发驱鬼师闻言停下了动作，就在他愣神的同时，玄林赶紧背起身边的老人就跑，老太太在他背上问道：“你跑什么？你不是正经牛头马面吗？你还怕他？”
　　玄林翻了个白眼：“你说谁牛头马面呢！这大白天的人来人往，和驱鬼师打起来容易被普通人看出异常，扰乱现世秩序我会被扣绩效的，我可不想惹是生非。”
　　然而，他还没跑远便被绊了一跤，老人从他背上摔下来，玄林回头一看，自己的右脚竟然被捆住了，绳子的另一头在红发驱鬼师闪着符文的右手中，那人竟然不顾周围人怪异的眼光追了上来。
　　老太太躺在地上呻吟：“我这老骨头要被你摔散架了。”
　　玄林道：“你现在是魂魄，身子骨硬朗得很！”他斩断脚上的法术绳子，抬手召来一阵强风，周围的年轻人惊呼起来，红发驱鬼师也被吹得退后了几步，不得不用手挡住迎面而来的风。
　　玄林冲他喊道：“别妨碍我工作，你再追上来我就连你的魂魄也一起勾走。”说罢他背起地上的老人，离开了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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