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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回乡下住几日,恰赶上连日阴雨,雾气霏霏。

  一日,雨停了,我提议去看看老姥姥,奶奶说好。

  在皖北地区,奶奶或姥姥的母亲被称为老姥姥,加一个“老”字意味着多一辈分。

  电动车在平坦广阔中缓缓前行,路两边是一望无际的麦田,笔直高耸的杨树林。

  不知过了多久,路变得泥泞起来,车在小路中一转。眼前出现一片种着桃树与麦苗的田地,一座光秃秃的坟。

  在老姥姥去世后,我第一次来到这里。

  奶奶不常来,怕见了难过。今天见到这场景,她絮叨地说着“娘,你不用恋惜(方言,挂念)我”之类的话,哽咽着哭了起来。

  临走时,电动车怎么也发动不了,奶奶说,以前好几次都是这样,你老姥姥不想让咱走。

  我小时候没怎么在家乡生活过,关于故乡的记忆,少得可怜。

  近些年才常常回来,在老姥姥在世时,我每次都和奶奶一起去看她。

  不知为什么,她总令我生出天然的亲近之感。

  她的家,离我们的村子,有二三十里路,是奶奶幼时成长的地方。

  一个地势有些低的小院,两间红砖砌的老屋,院子中的两棵树大概也很老了,一棵槐树,一棵香椿树,很粗,一人的手臂抱不住。

  老姥姥九十多岁了,个子很矮,非常清瘦,总裹着深褐色的头巾,流汗时方便擦。

  她的身体很硬朗,一个人住。拄着拐杖,颤巍巍地做这做那。

  奶奶想把她接过来一起生活,她执意不肯,还是觉得在自家便易。

  我每次来,她把家里的零食都拿出来塞给我,关切地问,小妮,在家多住几天吗?冷不冷?

  读《项脊轩志》时,最爱“儿寒乎?欲食乎?”两句,不觉泪下两行,总使我想到这一幕。

  临走时,她一个人站在家门的小路上,看着我和奶奶的电动车,慢慢没入另一个巷道,然后消失不见。

  前年过年前,我给奶奶打电话,说回家时想再去看看老姥姥,可没过多久,她就过世了。我也没能见到她最后一面。总以为来日方长,下次再见,可人间哪有永远啊?

  老姥姥活了97岁,她一生为善。从年轻时就给人看病,方圆几十里的人都来找她。

  她从不定价,五角的,一块的,全凭心意。

  她自己生活非常节俭,一块块存起来,怕孩子们有了难处,她能够随时帮忙。

  临去世时,她也不觉得难受,只是嗜睡,胸口有点闷,在梦里,很安详地就走了。

  从上海回来时,我只带了一本阿图·葛文德的《最好的告别》。

  他说,生的愉悦与死的坦然,都是生命圆满的标志。

  老姥姥的一生,算得上圆满了。

  车子在麦田中行驶。

  回程的路上,奶奶又说起了她,你老姥姥在世时,常常去大路上接我。

  我听了不解,她自己不会用手机,也没有任何联系方式,怎么知道你啥时候来。

  奶奶说,每过几天,她觉得我该来了,就一个人拄着拐杖,从村里一直走到东边麦地上,看看我来了没有,一连几天,直到看到我真的来了。她这么大年纪了,我都不知道她怎么走这么远。

  一个颤抖的苍老背影,站在冷风里。无尽的田野。无言的永恒的等待。

  我扭过头,眼泪抑制不住地流下来,怕奶奶伤心,我不敢做声。

  翻看以前的日记,往日的细节又出现在了文字的时空里。

  有一个黄昏,我和奶奶去看她,却不见她的身影,我们去前面的林子里找,发现她和几位老人聊天。我和奶奶左右搀扶着她,陪她走一段很短但要花很长时间的路。

  我们朝着家的方向,一步一步慢慢地走,在夕阳里,三人的影子被拉得很长,那一刻,我多希望,时间没有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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