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青

　　“本次核雕艺术大赛的获奖者是来自银山市的——”
　　“秦艺女士！”

　　想起刚才领奖台上听见的话，秦艺忍不住低低笑出声。

　　一只手握紧电动车把手，另一只摸了摸鼓鼓囊囊的衣服口袋——那里装了一万六千块，是第一名的奖金。

　　这笔钱算是解了燃眉之急，这几个月的店铺房租和徒弟小陶的工资，都有了着落。

　　还能匀出三个月后国风创意大赛的报名费。

　　说不定磨损了的两把小刻刀也可以换掉。

　　秦艺骑着小电驴，细细盘算着每一笔该怎么分配。

　　前面还有一个转角就进入巷口。
　　她哼起了歌，却在十几秒后戛然而止，脸色瞬间白了下来。

　　店前围了好几个男人，个个表情狰狞，嘴里骂骂咧咧，打着配合往外抢东西。
　　门口一片狼藉，练手的木雕、图样、还有各种纸张撒了满地。

　　人群里隐约可以看到小陶气的通红的脸，张开双手拼命抢着什么。
　　“还给我！！！”
　　一个矮个男人朝同伙努嘴：“拿楼上的，刘老板说那些值钱。”

　　小陶喊叫着阻止，一只不知是谁的手狠狠推了她一把，脚下踉跄，眼看要栽倒在坑坑洼洼的地面上。

　　“小陶！”
　　秦艺惊呼一声，丢下车跨步上前猛拽住小陶手臂。

　　随即她眉心忍不住狠狠一皱。
　　扶人的角度刁钻，手腕一阵刺痛。

　　“师父！”
　　小陶回头看见秦艺，眼泪花险些冒出来。
　　见她没事，秦艺悬着的心这才放下，耳边嘲讽声音逐渐清晰。

　　“...哟，小老板回来了？是你们自己搬还是我们给你们搬？到期不给房租也不是个办法，是吧乡亲们？”

　　巷子里驻足围观的人开始增多，都是老街坊，大都了解秦艺的情况，有些想要开口为秦艺说话，被几个男人狠狠瞪了回去。

　　秦艺将小陶扶好，目光越过人群，表情有些冷，扬声道：“刘姨，咱们不是说好了今天给的吗？”

　　半晌，一个中年大婶慢悠悠扒开几个男人走到秦艺跟前。
　　“小秦啊，你看看现在几点了？你说续租又不给钱，我不自己来拿，我要等你到什么时候？ ”

　　一天还没过半，为了把她赶走，竟是多一会都等不了了。
　　这种场景，不过半年时间，她已经见得够多了。

　　秦艺笑道：“瞧您说的，正准备给您送过去呢。”

　　刘姨嗤笑一声：“别马后炮了，铺子我不租了，正好你回来，赶紧收拾收拾走人吧！”
　　随即使了使眼色，那几个男人又准备冲进去。

　　秦艺上前一步拦着。
　　“刘姨，咱们签的二十年合同，现在才十二年，还没到期呢。”
　　“这十二年，房租年年涨，我们没说什么，全都按时给了。怎么，您这是看我爷爷走了，欺负我年纪小吗？”

　　她故意将话说得直白，刘姨的脸色一下子变了。
　　“我跟你爷爷签的合同，有你什么事啊？老爷子都死了，我还给你续租半年已经仁至义尽，做人不能这么没良心的好不啦。”

　　秦艺手腕一抽一抽的疼，她攥紧拳头。

　　“我爷爷虽然走了，但咱们的合同还是有效的。"
　　“什么合同不合同的！我搞不懂那些！”

　　周围议论声渐大，有街坊邻居看不下去。
　　“婶子，不能这样啊，小秦可是我们看着长大的。”

　　附和声越来越多，刘姨瞪了出头的人一眼，随即斜眼睨着秦艺：“你要租也可以，之前说的季付。之后必须半年一付，现在就结清，否则没得商量！”

　　看着刘姨得意的神色，秦艺知道这是笃定了她身上没钱。

　　毕竟几乎所有人都知道，自从机械化雕刻霸占市场，她店里销量已经大不如前了。

　　口袋里鼓鼓囊囊的奖金正贴着身体，沾上了体温。

　　房租一个月四千，这一下要给出去两万四。

　　而她现在浑身上下只有比赛得来的一万六千块。

　　刘姨勾起嘴角，佯装可惜道：“现在文玩生意不好做，像你们这个什么核雕的啦，你一个人辛辛苦苦一天才雕几个？现在市场上卖的都是机器雕的啦！要干掉你们不是轻轻松松？”

　　“要我说，你还是趁早转行，反正老爷子也走了，你守着这个铺子也没什么用，继续交房租也是亏本，没必要的啦是不是？”
　　这下周围人的声音也淡了，他们知道刘姨说的在理。

　　现在市面上手工核雕早就被机械化雕刻挤得没有生存空间。

　　人工费时费力，而机器不知道累，一天要雕多少有多少，雕得又准又快，关键售价还低。

　　都是一样的东西，要买哪个还不是一目了然？

　　秦艺垂着眼睫。

　　人群里隐隐传来几声叹息。
　　有人开始劝秦艺，“小秦！要不听你刘姨的吧”

　　刘姨笑了起来，对边上的男人说：“你去。”
　　几个男人抬腿就要往店里走，浓郁的汗臭味朝秦艺脸上扑过来。

　　胳膊被拽了拽，小陶着急道：“师父？”

　　就在几人要擦着秦艺挤进店里时，她掀起眼眸，神色认真：“好，半年付，我现在给。”

　　刘姨登时傻了眼，不由自主啊出声。

　　秦艺没等她说出后面的话，直接拉开拉链，从口袋里掏出那一叠厚厚的现金，当着众人的面快速点了一遍，随后塞进刘姨手里。

　　“这里是一万六，你点点。剩下的微信转你。”
　　“赢啦？！”小陶说，“可是咱们哪儿还有钱呀...”

　　刘姨扫秦艺一眼，拿着钱半信半疑快速清点起来。

　　秦艺拿出手机翻了翻。
　　先前路上被人拉着做活动，办一张信用卡能赚一百块，她于是办了一张，一直也没用过。

　　她没有提前消费的习惯，也不知道将来店铺的生意能不能...
　　算了，好歹能解决眼前的困境。

　　秦艺从信用卡里借了八千，提到微信里转给了刘姨。

　　正好那边也点完了钱，这才撇撇嘴不情不愿道，“看在老爷子的份上，你要租就继续租吧，以后租金得提前一个月给，别老让我催你。”

　　看着刘姨一伙人彻底消失在小巷尽头，秦艺转身回到店里。

　　踏进熟悉的环境，她长长呼出一口气，松开掐的死紧的左手，掌心已经嵌着一道深紫色的痕。

　　手有点颤抖。

　　说不紧张是假的，这不是她第一次面对这种场面，但这么多人又这么不留情面的，在爷爷走后还是第一次。

　　她平日里是个内向慢热的性子，今天不知道哪来的勇气，像是金牌演员上身，故作镇定地撑起了店里的这片天。

　　看着一片狼藉的店，她把门拉上，片刻后又把门推开了些。
　　万一有生意呢。

　　先前的资金分配计划已经彻底告吹，不仅如此还欠下了八千块的债，小陶的工资也没了着落。

　　地上滚落好几个核雕，有两个已经嗑坏了角，墙面上挂着的一大片照片墙也刮掉了不少，都是爷爷这些年带着她走南闯北四处采风的足迹。

　　要不是小陶拦着，楼上她房里那些，爷爷留下来的样式和收藏，都会被那些人抢走。

　　秦艺有些茫然地看着，片刻后才开始一点点收拾，她蹲身捡起核雕，指尖沾上灰尘。她用袖子擦了擦核，放在柜台的绒布盒子里，又走到墙边捡相框。

　　“师父，你别担心，明天我带些到巷子口去摆摊，总会有人买的。咱们这太偏了，说不定别人都不知道有咱们这家店呢。”
　　小陶说着又生气起来。

　　“呸！什么狗屁机雕，都是工业垃圾！也不看看细节能不能比！它们用的什么料，咱们用的什么料！”

　　忽然又叹口气。

　　“贵的料咱也进不起，要不然还能卖点高价给识货的收藏家...师父你手艺那么好，他们怎么就不识货呢。”

　　听她絮絮叨叨说着，秦艺一言不发，默默把相框一个个重新挂好。脑子里思绪纷飞，似乎有什么关键点在脑子里一闪而过。
　　现在这种情况，还有什么办法能把东西卖出去呢？

　　这段时间她参加了几场核雕比赛，分数和机器生产的都拉得很近。

　　技术怕是走不通，机械化已经可以产出市面上大部分的样式。

　　爷爷留下来的几个样式她不想动，否则这最后几个也很快会被抄走。

　　批量生产拉低售价她也不是没想过。
　　可现在......

　　秦艺低头扫了眼手腕，试着转动一圈，依旧酸胀难耐。

　　前段时间拼命雕刻，一下子伤了手，今天这一扭，新伤叠着旧伤。

　　薄利多销也不可取，还是得想别的法子。

　　她慢吞吞将最后几张相框挂好。

　　忽然，她眼神一顿，紧紧盯着其中一张照片。

　　那是一张已经泛了黄的，十几年前的照片。

　　那时爷爷腰背还是挺直的，右手牵着她，在一处乡间民房边合影，民房后有一大片树林。

　　秦艺凑近仔细看了看。

　　小陶念叨了半晌，没听见回应，连忙喊了好几声师父。

　　秦艺从她的呼喊中回过神，忽然眼睛放光地回头看着她。

　　“有个办法，我想试试！”

　　-
　　“溪山村到喽！”
　　秦艺拎着行李箱，踩着虚浮的步伐下车时，胃里还在翻江倒海——下火车后将近两个小时的山路让她险些吐出来。

　　出发的前一天。
　　秦艺从楼上卧室一堆乱七八糟的箱子里抬起头，举起手里的东西给小陶看。

　　是一颗沾满灰的橄榄核，雕了简单的兔子样式。

　　小陶叹口气。
　　“这种样式，机器都不雕了。”

　　秦艺招手让她凑近，“你再仔细看看。”

　　她将橄榄核在衣服上蹭了蹭，又攥在手心里捻了好几下。

　　再次张开手，小陶不可置信地眨眼。
　　“这......”

　　放在掌心上的，是一颗颜色均匀纯正，色泽极其油润的橄榄核，细看还有类似玛瑙的清透的质地。

　　“少说放了十来年，还能有这个质感，最重要的是，这颗橄榄核的品种，你见过吗？”

　　小陶拿起橄榄核认真看了看，摇摇头：“这跟市面上那些都对不上号啊。”

　　秦艺微微一笑：“这就对了。我要出趟远门。”

　　她将橄榄核拿回来，转身开始收拾行李。

　　小陶看傻了眼，“还真去啊，万一，万一没有呢？这都是十多年前的事了，说不定树都没啦！而且，市场不买账怎么办？”

　　秦艺快速整理着要用的东西，“我想再试一次。”

　　她舍弃不了学了十几年的核雕，舍弃不了爷爷的店。

　　这些几乎是她人生的全部，哪怕只有一丝希望，也想再试试。

　　如果能抢先找到新品种的橄榄核，说不定局面就不一样了。

　　她又借了一笔钱留给小陶用，安顿好店里的事后就立马买票踏上了前往照片中山区的路。

　　-

　　秦艺蹲在路边缓了两分钟，感觉好些，才拿出手机准备联系在网上找到的那个当地接待。
　　出发得着急，基本的攻略都是在路上完成的。

　　溪山村位置偏僻，但胜在风景不错，算是网上的小众旅游地。导游不多，她找了半天，终于找到一个据说是当地人的账号。

　　账号里发的都是一些带团视频和图文，评论区也有零星几个中老年人的好评，看着还算靠谱，于是她赶紧发了消息过去，等了好几个小时才得到回复，加上了微信。

　　头像是一只农村大黄狗。

　　秦艺跟行李箱蹲在一起，思考片刻后在手机上打了一大段话，又删掉。
　　再打。
　　再删。
　　好一会儿才发出去。
　　“三天跟团游什么价格？可以介绍下吗。”

　　在这种地方，找导游带着会方便许多，说不定还能问到她想找的东西在哪儿。

　　为了避免被宰，以及留下谈价的空间，秦艺没透露自己已经到了。

　　甚至删掉了“您好”“请问”之类的礼貌用语。

　　这样...会显得年纪比较大吧？

　　应该看起来很不好说话吧？

　　这次对面意外地回得快，屏幕上方很快变成“对方正在输入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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