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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妄为首(一)
北平城边,正在烧着柴火做饭的人家纷纷跑到街上,看着“皇帝”出逃。
1924年11月,溥仪被赶出紫禁城,百姓无一不大声叫好。
厚重的城门再一次被打开,而又倏忽合拢,一切的权贵、珍宝、佳肴,都剩下道听途说和闲言碎语,从此紫禁城再无人言,唯有鸦啼。
次年2月,沈以柳那进宫做太监的哥哥拖着残破的身体回到了土房子里,正打着井水洗衣服的她,只听见屋里阿娘间断的哭诉和爹爹沉重的叹息。
沈以柳停下倒水的动作,看着自己的哥哥跪在爹爹阿娘面前,年幼的弟弟被这一幕吓到,哇哇大哭起来。
沈以柳不敢上前,待爹爹阿娘扶着哥哥进里屋后,才堪堪倚在门口,轻声呼唤着弟弟到自己身边,安抚着他,但自己眼神里透露出好奇夹杂着恐惧。
多一个人就意味着多一张嘴,看着爹爹望向自己的眼神,沈以柳想到了刚生下小崽的狗母。
爹爹劲瘦的大手拉起沈以柳的胳臂大步往前走,疼得她都觉得下一刻就会被绞断。
“爹爹,疼!”沈以柳挣扎着,但是丝毫没有激起爹爹的同情心,反而握得更紧了。
“阿柳——”身后传来阿娘喑哑的嘶吼,她推开房门,奋力挣脱哥哥的阻拦,扑到沈以柳身上,哭诉着自己对不起她。
随即,自己被爹爹和从未谋面的哥哥与阿娘分开,沈以柳看到形销骨立的哥哥,宽大的罩袍更显得内里空虚,他前额的头发还没有完全长出来。他的脸埋藏在阴影下,活像只从深山里爬出来的怪物。
“败家娘们,松开!”爹爹粗鲁地拉开阿娘紧握着阿柳的手,身后的哥哥赶忙跑上前搀扶住阿娘,但显然低估了爹爹此刻的力道,两人都被狠狠甩在了地上。
往日,爹爹会带她去山上挖野菜,但从来都是日出时分,那时候他们迎着太阳,追着蝴蝶。回去的时候,不管野菜多或少,阿娘也总是煮着小米粥,拉着弟弟的小手倚在斜门旁,等着他们回来。印象中,夕阳将房子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阿娘也唠叨着哥哥过得好不好,日子再苦也是带有甜味的。
沈以柳很少哭,不管是半夜饿到胃疼,还是摔下山坡身上青紫,都不像胆小的弟弟那样抹着鼻涕眼泪。
因为哥哥不在身边,她就是家中最大的孩子。
“爹爹,我们这是去哪?”沈以柳回头望向越走越远的房子,它孤零零地立在小土坡上,还是那样的小,小到塞不下一个瘪瘦的自己。
沈以柳后知后觉,还没有回应过来时,自己就已经被推入了一个陌生女人的怀中,等她回过头来时,爹爹却早已不见。
“从今以后,你就是春暖楼的人了,你叫什么名字。”
“沈以柳。”她抬起头,眼前是一位胖出褶子的女人,看不出年纪,像是三四十的,也像是五六十的。
“怎么写。”
沈以柳不认识字,想起阿娘曾说的话:“以后在家门口种棵柳树,就能留住哥哥了。”
“以柳以柳,你以后就叫倚柳,‘倚屏山枕惹香尘’的‘倚’。”
沈以柳听不明白,不晓得这两个字有什么区别,眨巴着眼睛,不敢吱声。
她看着桌上的肉食,小心翼翼地吞着口水。
那女人端详着沈以柳,虽然还是个孩子,但依然能看出端庄的样貌。
“吃吧,眼巴巴的样儿。”那女人把吃了一半的半只糟鸭片推到沈以柳跟前。
沈以柳已经一天没吃东西了,本来等着晚上能喝上一口野菜小米地瓜粥,却似乎再也吃不到了。
她刚想要用手抓,被那女人甩了一筷子,疼得她赶紧缩回去,不知所措。
那女人厉声呵道:“没见着有筷子!”
叮当——叮当——
沈以柳抬起头,看见一位涂脂抹粉、曲线玲珑的女人用扇子掩面,笑盈盈地对那富态老女人说:“妈妈从哪里得来这么一位好妹妹,长得倒是小巧,不出多日,怕是咱都要靠着她赏饭吃呢。”手腕上的镯子丁零当啷地响着。
“莲娉姑娘哪里的话,你一个人就养活了我们全楼上下所有人,这小妮子长得倒是水灵,到能用啊还有些日子哩。”妈妈端起柳儿的下巴,砸吧着肥大的嘴唇。
“妈妈若是不用她,就把她赏给我吧。”莲聘拉起沈以柳已经开裂的手,拎她起来,顺手把一只浅紫色的手镯套在她手上,宽大的手镯直接滑落到她的手肘处。
妈妈也拉起沈以柳的那一只手,打量着说道:“小姑娘家还年轻,怕是承受不了莲聘姑娘的恩赐。”说着把那只手镯套到自己手上,硌得她生疼,龇牙咧嘴的。
“妈妈说笑了,我身边还差一个打扫洗漱的丫头,上一个偷了我的金条逃跑不说,妈妈选人不会这样不仔细吧。”
“这孩子长得乖巧,送给莲聘姑娘也无妨,只是灵画姑娘早就和我说要个小丫头教导教导,说不准啊,她就是下一个灵画姑娘。”
“灵画姐姐是好,可是她的恩客走的走,死的死,现在还剩下什么呀,妈妈怎么像灵画姐姐那样看不拎清东西了。”莲聘拉起妈妈的手,把手里另一只绿得滴翠的手镯套在妈妈手上,两只手镯碰撞发出“叮”的一声,让一旁完全不清情况的沈以柳激了个战栗。
“既然如此,莲娉姑娘可要好生教导,等到她出笼了,再怎么也要对得起我老太婆。”
“妈妈说的是,感谢妈妈的教导之恩。”
沈以柳跟在莲娉的身后,走过幢幢绰绰的房间,听着走廊后面男男女女的打闹,嬉笑,甚至是喘息声,不由得战栗。
“你叫什么名字?”
“沈以柳。”又想起刚刚那女人说的话,支支吾吾地说:“妈妈说,‘以’不是以后种柳树的‘以’,是倚屏山枕......倚屏......”
“倚屏山枕惹香尘。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吗?”莲娉对着镜子描起了那双精致的眉毛。
沈以柳摇摇头,莲娉放下眉笔,没有解释:“你倒是一个好记性的。记住,每日酉时便去西门的小柴房待着,巳时来我房间,之后便跟在我身边,除了这俩地,哪都不能去,听到了吗。”
沈以柳点点头,莲娉有抓起沈以柳的手,问到:“多大了?”
“六岁。”
瞧着她那小脸蛋,莲娉不由得又心生怜悯,但是怜悯在这里只会饿死。
“以后若有人欺负你,便报我的名字,我叫莲娉。”说罢,又冲着门口喊了喊:“钱子——钱子——”
倏忽,隔门传来小厮的声音:“莲娉姑娘有何事。”
“告诉妈妈,今晚接客。”
莲娉推开门,她那精致的妆容在昏晕下显得冷艳又决绝:“把她安置在西门柴房,给她点吃的。她是我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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