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春意

　　嘉元二十七年，寒冬，冷意萧瑟。

　　凛冽的风刮着窗棂，院中绿竹被吹动，胡乱碰撞着，发出吱呀声响。

　　屋内红烛火舌微跳，映着满屋的喜色。

　　红枣、桂圆、荔枝、红豆高堆，干果的清淡香气随着红烛的香萦绕而起。窗上贴着大红“囍”字，红绸随处可见，桌上摆着合卺酒，与一支挑盖头所用玉如意。

　　颜夕照身着喜服坐在床边，静坐悄然。她盖着红盖头，只能垂眸望着自己放在腿上的双手。

　　今日是她与镇北侯裴逐意的大婚。早些时候已成婚礼，夜幕倾落，她在等他来。

　　她十五岁的春日与裴逐意相识，一见倾心，那一年夏初便由家中长辈定下两人亲事。后裴逐意领旨随父征战北境，战场凶险，裴逐意父亲不幸遇难，其母亲听闻消息重病不起，不过三月就撒手人寰。

　　双亲离世，仍在孝期的裴逐意成为新的镇北侯，接过父亲的重担尽心竭力守住北境。一连三年都没回过上京。

　　颜夕照知他肩负镇北侯府的责任与一路走来的辛苦，不曾主动提起与他的婚事。直至今年年初他回到上京，她父亲才去与他说起此事。

　　她在上京等他六年，终等到他迎娶她之日。

　　她心欢喜，亦有忐忑。

　　红烛燃烧，烛条已过半。

　　屋外寒风呼啸，未听有人靠近。颜夕照双手紧握，最初的期待变至疑惑，不解这个时辰了，裴逐意为何还未来此。

　　“蓉儿？”颜夕照轻唤了声。

　　贴身侍女快步走来：“小姐，怎么了？”

　　颜夕照道：“你去问问，侯爷此时未归，可是饮多了酒？”

　　蓉儿应下：“是。”

　　不过几数功夫，蓉儿着急忙慌的折返回来：“小姐，不好了！”

　　颜夕照尚未询问发生了何事，便听见院外传来一众齐声跑步而来的声响，在寂静夜色中尤为明显。但声音停留在院外，不曾再继续往前。

　　颜夕照顿感不安，抬手掀了红盖头，疾步往外。新娘娇艳欲滴的红妆，此刻只余慌张，昳丽似玉的姣好面容上只有无法遮掩的焦急。

　　火把散出火光，照着守在院外的一众侍卫。为首者，是裴逐意的随身护卫，左鸮。

　　颜夕照走向院门，被侍卫伸手拦住。

　　她看向左鸮：“侯爷呢？”

　　左鸮行礼，却只道：“属下奉侯爷之命，在此守卫夫人。天寒风冻，请夫人回屋歇息。”

　　颜夕照蹙眉：“他在何处？”

　　左鸮重复一遍：“请夫人回屋歇息。”

　　颜夕照：“……”

　　新婚之夜，侍卫围院守护，裴逐意不知去向，绝非好事。他究竟去了何处？又是去做什么了？！

　　周旁侍卫面色严峻，左鸮一副绝不可能开口的模样看着她，仿佛她要是不回屋，他就要动手将她送过去。

　　蓉儿扶着颜夕照回了屋。

　　可她的心却怎么也定不下来，极其不安。她在屋内来回踱步，眉头紧蹙。

　　蓉儿试图安抚：“小姐莫着急，兴许侯爷是有急事。”

　　颜夕照心中七上八下：“你信么？”

　　蓉儿不敢言语。

　　大婚的喜庆荡然无存，成亲的欢喜消失不见。

　　颜夕照惴惴不安的推开窗。

　　左鸮带领的侍卫守在院外，未踏入院中半步。有人跑来与左鸮说着什么，左鸮往院内看了眼，神色有所担忧，但不曾离去。只是默默将手搭在了腰间佩剑上。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裴逐意为何不回来？若是有事，怎不与自己言说？这般将自己一头雾水的困在院中，究竟是个什么情况？！

　　收回目光时，颜夕照注意到夜幕之上的异样。

　　沉云密布，透出来的半轮月色隐约见红。

　　红月当空，不祥之兆。

　　颜夕照心如鼓捶，扑通扑通，愈发不安。

　　半个时辰过去，大红喜烛落下烛泪，累堆在烛台。

　　颜夕照扶额坐于桌前，忧愁中透着几分疲惫。

　　静了大半夜的镇北侯府在下半夜起了异动。

　　颜夕照快要睡着时被一阵冲叫与兵刃碰撞的声响惊醒。意识清醒，听见外头的动静越来越清楚，越发的近。

　　似乎就在院中。

　　她慌张而疑惑，欲出门查看，刚打开门，就被冲过来的人猛地关上。动作之快，她都没看清是谁。

　　直至门外的身影出声：“夫人，别出来！”

　　是左鸮。

　　刀兵相接，有人咆哮，恍惚间似有锋利刀刃划开血肉的声音。

　　叫喊声愈加明显，外头乱糟糟的，隔着门窗仍可见火光。

　　静夜已然不复存在。

　　颜夕照心惊，镇北侯府怎会有动乱？

　　尚未想明白，利箭刺破窗栏，连人带箭钉在门上。

　　鲜红的血珠自箭簇滴落，带着血腥气逐渐在半空散开。

　　蓉儿惊呼出声，满面惊恐。

　　颜夕照错愕震惊，双腿僵硬着愣在原地。

　　还没从惶恐惊乱中回过神，身前左扇门被人一脚踹开。穿着铠甲的中年男子闯进屋来。

　　“魏叔？”闯进之人是裴逐意父亲的旧部，魏明飞。颜夕照认得他。

　　她赶忙上前：“外面是怎么回事？”

　　魏明飞一把抓起颜夕照：“跟我出去！”

　　颜夕照被拽出去，迈出门槛时看见了被箭钉死在右扇门上的左鸮。

　　院中尸体横陈，血肉被刀刃割开翻出，血腥弥漫。

　　颜夕照从未见过如此场景，心生恐惧，有些想吐。

　　由左鸮带领的镇北侯府侍卫全部被杀，留在院中的只有穿着铠甲的士兵。

　　颜夕照察觉到不对，忍住呕吐的感觉，用劲反拽魏明飞，不愿跟他走：“魏叔，你要带我去何处？”

　　“侯爷呢？”

　　跟随而来的蓉儿见小姐不愿跟魏明飞走，赶紧过去帮忙，要将自家小姐拽回来。

　　而后眼前寒光一闪，腹部热意涌出，触怒惊心的红刹那染红她衣裳。

　　颜夕照惊呼：“蓉儿！”

　　蓉儿低头看了眼被长剑贯穿的身体，又看向颜夕照：“小姐……”

　　长剑抽出，蓉儿身体失衡，如飘絮般落地。

　　“蓉儿！！”颜夕照眼泪刹那决堤。

　　魏明飞容不得她悲伤哭泣，顾不上她奋力挣扎欲朝蓉儿扑过去的动作，生硬的强行拽着她往外走。

　　前方有另一群人着急赶来。

　　还没从蓉儿被杀的伤心与惊慌中缓过来，颜夕照听到魏明飞喊对面的人：“太子殿下，您怎么……”

　　“裴逐意回来了！”太子脚步匆匆：“折回去！”

　　颜夕照又被拽着返回到方才的院子。

　　满地尸体，血肉模糊。血气顺着冬夜的寒风弥漫开来。

　　刺鼻的血腥气涌入颜夕照鼻间，她胃里已然在翻涌。她想吐。

　　而一转头，胃里的东西还没吐出来，先看见了地上已无气息的蓉儿，她动作顿住，眼睛睁大的瞬间，大脑倏忽一片空白。

　　呕吐的动作没了，手腕上的疼痛也仿佛感觉不到。

　　不过片刻，这座院子被围住。

　　被困在院中的人与外面对峙，颜夕照没听清他们说了些什么，只看到自幼陪伴在身边的蓉儿死在自己眼前，就那样了无生机的躺在冰冷的地面。

　　尚且恍惚时，颜夕照被太子拽过去，抢了身边士兵的剑抵在她脖子上。

　　冰冷的剑刃顷刻划破她脖间娇嫩的皮肤，骤然而来的刺痛感将她思绪强行扯回。

　　血从颈间滑下，浸入她衣襟。

　　裴逐意自人后走来，手中刀沾满鲜血，身上明光甲在火光照耀下，泛着冷冽与寒。

　　颜夕照望过去，他脸色比那寒甲还要冷。

　　“裴逐意！”太子持剑架在颜夕照颈间：“你再敢上前，孤便杀了她！”

　　“只要你愿意放孤离开，此事孤就当没发生过！”

　　“放你离开？”裴逐意冷笑：“你们以龌龊手段害我父亲战死沙场，在京毒杀我母亲，夺我兵权，陷我义弟横死荒野，我怎能放过你们！”

　　“昏君已死，你很快就会去陪他！”

　　裴逐意提刀指向太子，而后刀尖横移，至太子身侧的魏明飞。没想到，父亲旧部竟是太子眼线，这么多年父亲对其的信任，终究被辜负。

　　“你们——都要死！”

　　太子将颜夕照牢牢挡在身前：“你敢动手，孤必定拉她陪葬！”

　　“你若此时收手，孤可不计前嫌，镇北侯府的兵权还给你，你依旧是北境统帅！孤还可以赏你万两黄金，用之不尽的珠宝，你想要什么，孤就能给你什么！”

　　裴逐意抬手，下属递来一副弓箭。

　　他费尽心思查明真相，取得证据。

　　今夜之举，数千人以性命为赌注陪他冒大不韪报仇，他没有放跑任何一个仇人的可能。

　　裴逐意拉开弓，利箭上弦，冷眸凝光，已然瞄准。

　　颜夕照一眼便知晓，他不会收手。

　　“阿照，”裴逐意看着颜夕照：“待我大仇得报，定去陪你。”

　　颜夕照错愕，思绪有一瞬僵硬。她张了张口，想说什么，却被太子抢了先。

　　太子大惊失色嘶吼出声：“裴逐意，你疯了！！”

　　射出的利箭划破夜色，将颜夕照与太子刺了个对穿。

　　太子满眼不可置信，没想到裴逐意如此无情，竟连他自己的新婚妻子都舍得杀死。

　　颜夕照感受到心口传来剧烈疼痛，忽然觉得，死……

　　真是简单。

　　她与太子双双倒地。

　　裴逐意疾步而来，将颜夕照身后的太子拔出箭，如丢敝履的甩开。

　　随后他伸手将颜夕照揽入怀中。

　　意识消散前，颜夕照看清裴逐意的脸。与方才的冷漠不同，此刻他眼中有泪，有悲。

　　“为何……”她口中流出血，双眸渐渐失焦。

　　“对不起，这件事上，我没有更好的选择。”裴逐意紧抱着她：“你莫怕，我很快就会去陪你，等我。”

　　颜夕照嘴唇动了动，却说不出话了。

　　可是，裴逐意……

　　我……不想死……

　　她的泪从眼角滑落，瞳孔彻底涣散，气息随之消失。

　　而后有一滴泪滴在她脸颊，泪花溅落在她眼睫上。

　　裴逐意抬起的手颤了颤，小心翼翼将她双眼阖上。

　　身边刀剑相碰，裴逐意的部下正在清剿太子带来的人。人数压制，太子的人悉数被解决，魏明飞妄图求饶，尚未开口就被一剑封喉。

　　闹了大半夜的喧嚣，最终归于平静。

　　月亮从云后渐渐露出，血色已然褪去，只余明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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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心口刺痛强烈，心悸到快要窒息。

　　颜夕照猛地惊醒，满头大汗惊坐而起。她惊魂未定的环顾四周，却发觉自己身在颜府的闺房。

　　窗外日头温暖，光影斑驳的落在床边。不远处，是趴在桌上酣睡正香的蓉儿。

　　院中静悄悄，淡淡花香顺着柔和的清风飘入房中。

　　梦？

　　可心口的痛如此真实。

　　颜夕照扯开衣襟，原本干净白皙的心口赫然显着一道暗红的疤，极其突兀。

　　分明是在提醒，她所经历的一切，不是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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