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栖

　　黑色。无尽的黑色。

　　曲令渚睁开眼，冰冷的液体将他的上下眼皮刺穿，伸手不见五指的黑。他想张口呼救，咸腥冷冽的海水灌入他的胸肺。

　　下一刻，一道尖锐的女声响起——

　　“欢迎您进入属于您第一个副本。”

　　“您本次游戏的任务是，带他回家。”

　　6月19日阴

　　“叮铃铃！”

　　警局接到的第四通因所谓“灵异事件”而打来的电话。接到报案的仅四通电话，可真正进入到“世界”的人，并不只四人。

　　半个月前新成立的灵异调查部门忙的比常年随时待命的刑警队还像狗，每天鸡听着他们的声音起床。

　　曲令渚顶着半长的乱糟糟的头发，踩着铃声踏入市局大门。

　　“小曲！你怎么又踩点？”同部门的前辈喊着他：“郑队说你来了就开会，快去会议室吧，大家都等着你呢！”

　　曲令渚扬起笑容点头道了声谢，加快脚步向会议室的方向走去。

　　郑左锐坐在长条会议桌的一头，颜色浓的发黑的茶浸着保温杯的内壁，所有人都严肃地、盯着面前写满字的笔记本。

　　曲令渚一头扎进会议室，嗖的一下粘上空座，像模像样摆好了笔记。

　　郑左锐睨了他一眼，开口道：“市局已经接到第四通有关所谓‘灵异事件’的报案电话了，我们部门成立这半个月来，根据不同人证的供词能够总结出的共同线索有两个。

　　“钟声，瞳孔。”

　　没有人说话。

　　颜芮的指甲叩了叩桌子，在笔记本上飞快写下几个字，用右胳膊肘怼了几下曲令渚，将本子悄悄推给他。

　　颜芮：咱们一起出外勤呗？天天闷在局里多无聊啊。

　　曲令渚：这自愿制啊？

　　颜芮：谁知道了，反正我估计没人愿意真接下来。毕竟沾点鬼神的东西大家多多少少有点忌讳，有人愿意主动站出来郑队巴不得呢。

　　曲令渚：行，我陪你。

　　颜芮美滋滋传完了纸条，偷偷向郑左锐的方向举起手：“郑队，我和小渚哥申请出外勤。”

　　郑左锐看着她因得意而翘起的嘴角，没吭声，而是默默递出了一张大头照。

　　“她叫陈思琦，目前来看，她是四个报案人中唯一一个还算有理智的人，你们俩可以先从她开始走访。”这算默认。

　　6月20日晴

　　两人敲响了陈思琦家的门。

　　她是从“世界”出来后第一个选择报警的人，一个二十出头，懂得如何自保的小姑娘。

　　开门的人是一位约莫五十岁左右的女人，她自称是陈思琦的母亲。

　　“思琦自从出事以后，就一直有点疯疯癫癫的，老是说一些我听不明白的话，有的时候又能正常和人沟通，就是总自己念叨什么钟楼什么眼睛。”

　　“思琦在这之前，身体上或者心理上，有过什么疾病吗？”曲令渚单刀直入。

　　“这孩子眼睛一直不好，大概是遗传我和她爸，”女人边说着边推了下鼻梁上厚重的镜框，“我和她爸都是教书的，这眼睛难免不好，思琦也是小学就带上眼镜了。高考之后的那个暑假，她做了近视眼手术。”

　　颜芮在笔记本上写下“近视眼手术”几个字，圈了一圈又一圈。

　　“她那小同学，有个和她一块儿做手术的，人家恢复的可快了，她都将近开学了才能带着墨镜见光，本来安排好的考驾照也泡汤了。”

　　“那她是什么时候去的…那个‘世界’？”

　　“她在外地上学，第二天的飞机，前一天睡了一觉，醒了以后就一直说胡话，没等多久就报了警。”

　　一道房门被打开的声音在曲令渚身后响起，颜芮的余光扫到，一个瘦弱的小姑娘站在门缝里，站在黑暗里看着他们。

　　颜芮的胳膊怼了怼曲令渚，示意他向身后看。曲令渚微微侧身，斜睨了一眼身后，小姑娘似乎是感受到了他的动作，门的缝隙又小了小。曲令渚回过神，对女人说到：“女士，我们可以和思琦聊聊吗？”

　　“可以倒是可以，就是她不一定会不会配合啊…”

　　曲令渚站起身，绕了沙发一圈敲了敲刚才身后的房门。

　　“思琦你好，我是市局来的警察，我可以和你聊聊天吗？”

　　无声。

　　几分钟，门被打开了。

　　瘦弱的女孩，不足一米六五的身高，活像个杆子似的立在门前。她的头发没有绑起来，长发散落在肩膀上，遮住半张脸。女孩侧过身，示意曲令渚和颜芮进入。

　　屋内只开了一个小台灯，昏黄的灯光照亮书桌的一小片角落，照亮了一张两个女孩的合照。

　　陈思琦靠在门边，几乎和黑暗融为一体。曲令渚坐在书桌前的椅子上，颜芮站在了门的另一侧，暗暗注视着女孩。

　　“思琦，能告诉我，你去到那个‘世界’之前，去了哪，做了什么吗？”

　　陈思琦没吭声，也没动。好几分钟以后，她抬起头，看着曲令渚放在书桌上的胳膊，用细小的声音开口：“钟楼……我和李佳、那里有、眼睛！”女孩突然看向了曲令渚的眼睛，大口喘着气：“眼睛！是…是深棕色，特别、特别的大！”陈思琦蹲下，双手抓着自己的头发，几秒后，又恢复到了正常的对话：“那个‘世界’…有怪物，那里的人都叫他们噬妖…无论我在那里待了多久，几天，几个月，甚至是几年，在现世也只不过是睡了一觉…

　　“而且…噬妖、它们会杀人的！”陈思琦微微抬起了头，目光死死盯着屋内唯一的光源：“那里的白天看起来很正常，甚至和这里没什么区别…可是晚上的时候，它们会出来杀人！

　　“死在那里的人，回到这里会变成疯子！李佳不就是？！她人现在还住在精神病院！”陈思琦几乎崩溃，尖锐的嗓音透过房门，钻进了她母亲的耳朵。女人拍打了几下房门，又放柔了声音说：“琦琦，把门打开。”

　　陈思琦颤颤巍巍站起来，颜芮拧开了门把手，和曲令渚对视一眼，陈思琦盯着桌子上的合照，辗转回床上，两人顺势出了房间。

　　6月22日小雨

　　柳江市第一人民医院精神科

　　李佳坐在双人间里面一侧的床边，双目无神看着窗外灰暗的墙壁。女孩不算矮，依稀看得出曾经不错的身材，如今套在宽大的病号服里，活像给树苗圈进了麻袋。

　　她面颊凹陷，手指上都是模糊的血迹，干涸后再度染上新的鲜红。原本及腰的长发被剪的不规则，凌乱的搭在肩膀上。

　　曲令渚和颜芮被护士带着进了病房，宽敞的双人间，只有李佳一个人住着。

　　“她妈不想管她，原本是正常两个人住的，可是她总是发疯，之前和她一块儿的两个病人都被吓坏了，她又付不起单人间的钱，只能这么给她单独隔出来一间房，这不安排在最里面了，来的人少，她发起疯来打扰的人也少。”小护士娴熟的取下来打了一半就被拔掉的吊瓶，看向李佳的手背，在一片血肉模糊中叹了口气，取出碘酒为她消毒。李佳依旧不动，像是小护士做的事和自己毫无关系。

　　颜芮从帆布包里掏出笔记本和记录仪，护士收拾完残局以后退出了房间，昏暗中只留下三人。

　　曲令渚挪到李佳的身侧，思考几秒过后选择了蹲在她的面前，低声开口：“李佳，你好。”

　　女孩没有反应，也没有动，依旧直直看着窗框。

　　“你在那个‘世界’…经历了什么？”曲令渚自顾自的发问：“陈思琦说，那里有怪物，白天和黑夜不一样，你看到的，也是这些吗？

　　“或许，这像是什么游戏吗？”

　　李佳睫毛微颤，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钟声。

　　6月23日凌晨

　　柳江市

　　两人窝在曲令渚一室一厅的出租屋客厅里，满脸忧愁地一遍遍复盘所拿到的信息。

　　“这不是不开口，就是真疯了，我看有用的也就是钟楼，和眼睛这两个线索了。”颜芮烦躁的抓了抓头发，盘起的头发被抓下几缕发丝。

　　“市区内硬要找的话，最近的一个艺术展和眼睛有关，市中心有一个人流量很大的景点，就是钟楼。”

　　“人流量很大的话不应该只有这么少的人进入‘世界’吧？”颜芮扣着笔盖发问。

　　“艺术展很快就要结束了，我们先去查查。我已经联系到主办方了，今天会闭馆三小时让我们调查。”

　　艺术馆

　　曲令渚左脚踏入大门，瞳孔被门前一幅巨大的蓝色填满。

　　人鱼。亦或许是海妖。

　　白金色的鱼尾和属于人的身体融合，人类白皙的皮肤几乎和鱼尾分不出界限，只是光影衬得鱼尾更亮，更浅。走近了看，鳞片似乎是闪着细光。曲令渚愣了几秒，眼球转动看向画中的海面。数不尽的鱼，可又不是鱼。是一只只不同颜色的眼睛。

　　两人向艺术馆深处走去。

　　无数张画作，不同的场景。唯一相同的就是画中的眼睛。

　　“二位贵客，本次艺术展的主题是《瞳》。”引导员小声介绍了一句，见两人没吭声，就接着自顾自说了下去：“画作者想要表达，世界的任何一个角落，任何事物，都是通过眼睛，才会被人类所感知到。

　　“所以老师的画作上都带有‘瞳孔’的元素。”

　　“画的作者是谁？”颜芮发问。

　　“她叫Sereia。”

　　警局

　　“她失踪了。”技术部的人找了半小时，换来的是一盆带着冰碴的温水：“这画展是她哥办的，用她所有的画，她哥半个月前报过警，但是到现在还没有消息。”

　　“……”曲令渚无言。半晌，他终于开口：“我们去市中心的塔楼。”

　　他抓起椅子靠背上的衬衫外套，招呼着颜芮出门。

　　下一刻，曲令渚双目涣散，直直倒在地上。

　　“我靠，曲副，你这是多久没睡了？这也太努力了。”沈岳坐在病床边上勤勤恳恳削着苹果，嘴里确实念念有词。

　　曲令渚被屋里的灯晃的睁开了眼，脑海中浮现的第一行字：我是谁？

　　颜芮从门外冲进来，喘着气：“小渚哥你可吓死我了，我就说这么高强度调查不行，你偏不听，这下好了，把自己搞进医院来了。”

　　什么调查？

　　这女人是谁？

　　曲令渚恍惚间，削好的苹果递到了自己眼前。

　　“沈岳你有病吧？不会切小一点吗，小渚哥现在这样怎么吃？”颜芮埋怨到。

　　“我也没说是给你小渚哥削的啊。”沈岳翻了个白眼，在苹果的一侧留下一排整齐的牙印。

　　“真是懒得理你。”颜芮回了沈岳一个白眼，对着曲令渚开口：“钟楼我已经申请好了，大后天的上午，会给我们三个小时，你这几天就安心休息一下！”

　　钟楼？

　　对，钟楼。

　　曲令渚眼珠转动。

　　哦，我是曲令渚。

　　6月26日阴

　　曲令渚鼻梁上架了一幅无框眼镜，和颜芮在钟楼的电梯里四处看。

　　“真的小渚哥，你那天醒了以后好半天一句话不说，我们都吓死了以为你被高强度工作累成哑巴了…”

　　“…那你想象力还蛮丰富的哦。”曲令渚无语地接上一句将镜框往上推了推：“确实也是累的，睡眠不足加上低血糖，病不严重就是容易晕。”

　　“…我一定会监督你按时吃饭的，不然郑队非扒了我的皮不可。”

　　两人斗嘴的声音刚落下，电梯门打开了。

　　正前方，一只巨大的，深棕色的，眼睛。

　　曲令渚恍惚，撑住了电梯里的杆子才没有跌倒。

　　“我的妈呀…这不会就是陈思琦说的她看到的那个眼睛吧？”

　　“…看来是的。”

　　“这么显眼的位置，网上竟然没有和它合照的照片？”

　　“……”一阵无言。

　　钟声响起，九次，停止。

　　“还有一个小时，小渚哥。”

　　“知道了。”曲令渚站稳了脚，和颜芮一同向钟楼更深处走去。

　　深褐色的大钟安静倚在楼的最顶端，秒针不停转动，细微的哒哒声在两人之间回响。

　　曲令渚突然感觉眼前下起了大雪。

　　他什么也看不清，除了颜芮挽着自己的手臂，就只有一片白。

　　白得发灰。

　　左眼中逐渐蔓延出的蓝色又占满了眼眶。

　　电流声在曲令渚脑海中留下一行字。

　　“宿主，欢迎来到‘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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